前情提要:張聿琦/走廊(上)
她低下頭去,應了一聲,走廊復歸暴雨的安靜。沉默中,她專心致志地擰著濕掉的衣服,餘光卻在注意著他。他手上還拿著那本單字本,剛剛收到了口袋裡,所以儘管雨潑濕衣服,本子也沒有全濕。然而他還是低頭看著它,一會捏一會翻,到後來開始拿它搧起了風,像是非常熱,又或是不自在。她不再看他,咬著下唇往後靠去,後背碰到牆面時她記起某次見面她也是站在牆邊。在走廊的盡頭,向外張望,當椰風揚起操場紅土的迷惘,她偏首,看見他在操場中央,眉目中有一種沉著。而身後站立了萬年的、赤身的夕陽,只理所當然地熔融著身子,從一片單薄的天重重融化進他,再潮水一樣漫漶至更外的宇宙。那是在他與她之外的某一個極點。非常漫長的一剎那,她看見他在暮色中漸趨隱沒了自我,然後整個天地暗了下來,一時十分震動。黑暗裡他提了提書包背帶,望著她,也只是抿了抿唇,沒有別的表示。她轉身,腳步邁得好像她在此是盲目的,眼睛卻還暫留著整座黃昏。
那個黃昏裡的人面目在逐漸浮現。他望過來時,她移開視線,心有些不定,明知不該想的又在隱隱動搖──那天,在那間保健室,因為胃痛與悶熱而不停出汗的、那場濕熱的午寐。她記得走廊的最深處是一間暗室,走進去,下了整天的陰雨就停了。她躺在床上,窗外是無人的傍晚,夕照照著簾子竹紋印在床上,風平行窗吹過,光影沉默地蠢動著。她知道有誰正在這裡,那人有著一雙非常鎮定的手,和被水藍制服削成筆尖的、小麥色的胸口。她知道那是他。看著他倚在牆邊,低著頭,五官被模糊了。然後他走過來,斷續的影像中她先是看見他脖頸上的紅線,沿著那線望下來,理當要看見那符透過他制服現出的、隱約的燙金圖樣,然而沒有。彷彿是窗外夕陽低了一寸,那些落在床上的竹葉一時移動所在,影子從她的手心,再到身軀,再到他的身軀。底下的床嘶啞地吱咯吱咯叫著,而她很熱,感到了整個軀幹自內燒到外的、那樣一種汗濕。
她開始覺得此刻是一種難堪的沉默。雨聲極響,她急於找一些話題,然而越急,心就越亂,感到自己兩頰燒熱了,還好這裡暗,所有情緒都能被隱藏得沒有影蹤。那邊的他似乎也不能忍受這樣只有雨聲的安靜,很快就道:「雨好像小了一點。」又接著說:「雖然也沒太好。」他沒有提高聲音,一個字一個字,黏黏糊糊像沾了雨水的手肘。她觀察著雨幕,抿著唇,手還在輕輕擰著衣角,雖然擠不出水分了:「嗯,但出去還是會全濕吧。」他大概是出著神,一會才道:「那就還是再等一下吧。」她聽後卻不覺得放鬆,喉間始終提著口氣,閉塞中鼓脹著,很不舒服。
她想她是太累了,上了一整天課,又在自習室端坐著讀了幾小時的書,應該休息的。那頭他卻問起選修課報告的事,在這熱天裡,在這連風都是熱的熱天裡,每個字黏著,附著,她那半邊濕透的衣衫也是,肩膀,手臂,腰,都好像沉進潮水裡。她小心地熨平了語氣回答著,卻又一次聽見他的呼吸聲,不能確定是真實還是幻覺,偏頭看了看周遭,這才發現他們為了要聽清彼此說話而越靠越近,本來一人遠的距離現在卻幾乎是挨著肩膀了。她手緊擰著衣角,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好不容易他問完問題,她洩力地倚住牆,閉上眼睛試著整理思緒,聽見廊外大雨突然又悶雷一般轟轟落下,有水氣迎面撲來,在他們狹窄的四周、他們之間,瀰漫著。她既突突地感到一種具刺激性的快樂,又閉鎖地覺得困厄,胸背汗涔涔的,被雨打濕的衣衫緊覆在身上,很限縮。
她難耐地睜開眼睛,在漆黑迷濛的雨幕中隱約看見校園外圍的椰樹。椰樹當風招展著樹葉,葉片黯淡模糊,迤邐成片段長條的濃綠。在同樣的椰樹下,陽光裡,他穿著制服,手上握緊禮槍。禮槍漆黑得像夜晚,槍尖垂著明黃的流蘇,隨著他的動作,搖擺震動著。在司令台前的他與她之間是一條明確的直線,然而隔著稍息的人群,理所當然地沒有視線的交會。椰葉飄忽,黃昏她靠在走廊盡頭,他沉沒在夕陽,掌心各自兩點相連,那也是一條直線,儘管紅土紛飛,他看見她,她也看見他,她卻轉過身,靜默著走開了──而站著的這條走廊上她遇見他,有時是他從自習室出去裝水而她剛到,有時是剛好都要去裝,那必然會有一個先退後。只有無可奈何對上彼此眼神時,才肯低低打一聲招呼:「嗨。」然後誰也不久留,很快就各自別過。
她閉上眼睛,有潮水漲至土地,淹沒她的視野。她懷著胃痛,本能地沿土地的紅色脈絡向下,走進潮水,濕遍了衣衫。聽見吱咯吱咯,吱咯吱咯,還有雨聲,是一場暴雨在將午寐壓至更深的昏沉。她聞到廟宇香爐的莊重氣味,橙紅的火苗,燙金的字符,然而也只是繼續,向著潮水的深處行走。沒有面目的他為雨水所夾擊,風一樣嘆息問,會有人發現嗎?四壁瘋長著重複相疊的動態影像,圍困她、捕捉她。她在搖撼中展開身子,抹了抹潮濕的髮,說,不會──維持純真的眼光,在課堂將筆遞給他時,握緊前端,像抱柱。他會握住末端,她鬆手,筆在他手上打一個圈,他再握回前端。手錶在麥色的腕上是一截漆黑,他的手指聚攏向下,姿勢鄭重在紙上寫畫。她要撇過頭,去看手裡書本,彷彿六根清淨,周身清澈。竹影交錯在桌面,那間教室似乎也有一樣的簾子,綠色的,竹紋的,拉一下會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說話時他望她的目光幽深如海,在夕陽裡,小麥色的臉沉到底,變成橘色的,輪廓失焦的。他手上禮槍旋轉出一個恍惚的夜,明黃色吐出流蘇,站在司令台前,禮槍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
她猛地睜開眼睛,感到自己呼吸錯亂,轉頭看他正在一旁微抬起頭,沉默地望著雨幕。她開始遲疑所在,向廊道左右張望,一邊是石牆,一邊是灰黑的鐵門,恍惚中像是兩具龐大的身體,正朝他們步步緊逼著。她攥緊手,指縫很潮濕,膩膩的。
「雨好像變小了。」她說,尾音吞掉了。他彷彿醒過來,望她時埋在黑暗中的眼神依然沉著。她別開視線,去看地上迸開的水花,正想背起書包走到簷下,便聽他說:「離九點只剩十分鐘了。」她沉吟,一根分針在她身體開始轉動,「可以再等小一點。」他的咬字有點太輕,然而很快接著笑起來,說:「警衛會不會來找我們?」她突然被提醒了什麼,呼出的鼻息顫抖,下意識抿緊唇,但還是努力挺直聲口:「應該不會。」餘光裡他低頭看手錶,她裡面的分針只動了一點,極小,極細,可又好像非常漫長、非常遲重。
雨一直下。路燈光線晃動,像眼睛眨啊眨,眨啊眨,也許是睫毛失了足。高空有風張開椰葉,時大時小,椰葉是不能飛的翅膀,而也只是張著、翻著,不飛升。
沒有人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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