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京滬行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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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0 第8309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 直接訂閱

人文薈萃 傅月庵／京滬行腳 蘇紹連／空白的森林告示牌 鍾玲／清初超琛女禪師和二哥孫鍾瑞 幾米／空氣朋友

人文薈萃

傅月庵／京滬行腳 傅月庵/聯合報 人之餘年，當都花在「值得」之事。 值得見的人，值得去的地方，值得說的話，值得聽的音樂，值得吃的食物……乃至值得一讀再讀的書。 未必「開卷有益」，但使「開卷有趣」，也就值得了。 曾經有過一本，送走後一直念想，前些天從舊書店又帶了回來。 湯姆﹒克蘭西（Tom Clancy）《獵殺紅色十月號》，三十多年前老書。今日開始翻讀，一發不可收拾。來日啟程赴京滬，估計歸來時或可完卷，超過八百頁，夠看！ ──旅行與讀書，人生大樂也。 ● 之一 下榻虹橋樸實旅館，一夜安眠，早上醒來便聽到鳥叫聲，以及微弱而有節奏的「啵啵、啵啵啵」遠處施工聲，揉和成一種特殊的靜謐，陽光升上來，一切更安靜，讓人想到「靜安寺」三個字──這是上海，最能摶和的城市。 昨夜與新舊朋友大團聚，吃好講足，最好的是笑話不斷，五年聞所未聞的新鮮趣事一一端出配飯，「冷眼世事，會盡人情」，上海人的飯桌就是妙！ 毛尖來了，一見面就是大大擁抱，事事都在不言中，還能平安見面就是最大幸福！ 但最歡喜的一件事是今早終於拜見老菩薩了。 老菩薩是念佛人，高齡九十一，每天除了不得不的「吃睡」兩事，便是念佛，念得身心透徹。 「我以前念《心經》、念《地藏王經》，現在只念阿彌陀佛四個字了。」老菩薩神清氣爽地說，笑容帶有一種天真的燦爛。 「我們認識、見過的。」我也笑著說。 「喔∼是呀是呀，我懂我懂，好久不見啊∼」 把母親生前持念的念珠交給老菩薩，她回賜我長年持念的一串九華山念珠，兩人相視而笑，歡喜禮讚，真是不可思議啊∼ 於是，快快樂樂來去吃飯，平平安安回去睡覺。 ● 之二 順利完成講座。沒想到來這麼多人，昨天現場簽的，預售囑簽的，估計超過一百本吧！有讀者連二十多年前台版《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都帶來了，更謝謝友人特地從南京趕來，希望沒讓人失望了。當然最要感謝陳子善老師，沒有他跨刀，我大概講不出什麼東西。高興有他！ 晚餐後，去拜訪一家書房，也是畫室，主人繪畫功力直追宋人，生平僅見。書房入眼皆寶物，小而溫馨，滿而不溢，充滿趣味。主人抽菸斗，上好菸葉，滿室撲鼻香，有意思的物件一件一件拿出來，看得不亦樂乎，又開眼界，曾經我眼真有緣。 午夜歸去，跟著法國梧桐走，車行無喧，靜謐的上海。 ● 之三 海上奇人多，一家比一家有。 到友人家拜訪。 「看線裝書？」「有！」 「看洋裝書？」「有！」 「新文學？」「有！」 「看字？看畫？看其他？」「統統有！」 有不稀奇，還都精絕！每一件都是獨坐大雄峰，更有意想不到，深深水底走的。 「看不完了。」 「沒關係，下次來。別人不行，對你永遠開放！」 ──曾經我眼，得過我手，我真幸運，此日真幸福。 ● 之四 此夜，投宿天壇附近一家小旅館。 住小旅館是我的嗜好，尤當獨自旅行時。小小不過幾疊榻榻米，坐臥於此，自成天地。 早上醒來，拉開窗簾，閉門念佛、看書，氣力補足，出門去！再開門天已暗下，一人一室，再看書再念佛。多好！ 「五年沒回來，家裡許多東西都壞了，白紗窗簾脆化，一摸，像雪花紛紛掉落……」昨晚長聲大哥接風賜飯，他說。這讓我想起了那個上海姑娘的話：「我最喜歡白老師的《樹猶如此》了，時光流逝人獨老……」於是□弦來了，如歌的行板，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阿彌陀佛。 來北京看的是人，帝都，五湖四海都湧來。昨夜同席便有一位福建莆田姑娘，一位河北衡水姑娘，以及一位貴州苗族少年。福建姑娘帶來「文旦」，大家從閩南話、福州菜聊起，一路聊到武強年畫，琉璃廠的衡水人，乃至苗人整蠱、苗刀、貴州菜……聊到興盡始罷。大哥喜愛結交小友，關照年輕人，我跟著長見識了。 歸來，洗洗旅途風塵，天子腳下一夜無語，醒來又一天。 ● 之五 上海看書，北京看人。 昨夜又吃飯喝酒，中國書店飯局。座上故人多，竟逢二十年前緣遇如今都忘的「老」友，何以得知？「冷攤閒看有地圖，典盡春衣又買書」，他帶來一冊《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明明白白蠹魚頭題簽在。 「整整二十一年，沒這書，我都記不得跟您吃過飯了。」我看著所署日期感慨說。 「難得您來，得再題一次呀∼」 「行！」心裡努力湊句。「京華煙雲中老去，深秋時節又逢君。」不管平仄，努力湊出兩行字。 喝好酒，三十年威士忌；吃好菜，聚德樓飯莊也算京師老字號了。說說笑笑兼拍照，請人用我手機拍不少，歸來卻發現一張也沒拍到。 飯局看人，大抵而言，上海談笑風生愛說段子，一段接一段笑不完；北京高談闊論自為雄，總能聽到新奇得讓人心生懷疑的理論見解。昨天日夜入耳的驚奇真夠回去琢磨大半月了。 旅途漸近尾聲，一路走來，飯桌不時冒出「吳興文」三字，人人嘆息，都說喝壞了英年早逝。我於是不敢多喝，尤其在北京。燕趙男兒多豪傑，會灌死人的。 ● 之六 北京護城河還在，據說「二環」就是圍繞一圈闢建的。 小旅館對街下台階就是護城河，楊柳垂岸，河道整治得很不錯，雖看不出水裡有魚否？岸邊倒是常見一排悠哉的垂釣人。 「大爺，有收穫嗎？」 「就一小條，魚少啊∼」 「那您還釣？」 「我這是姜太公釣魚，秋天唄，曬太陽比釣魚重要……」 大爺悠哉，護城河悠悠，水是活的就可交流聊兩句。 小旅館有餐廳，每天早上總會遇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紅衣喇嘛獨自進餐，羅漢長相，十分威嚴，看了好幾天，今早終於鼓勇開口： 「師父，我能為您拍一張照片嗎？」 「可以！」 「謝謝師父。」 自然也就聊了起來，師父來自四川甘孜，到京治病，幾天後也要回去，他很高興有人跟他說話，拉我到他房間，送我兩本他寫的書，還自拍合照，真是有緣！ 一切更加圓滿，我也準備一小時後歡喜歸家。阿彌陀佛。 TOP 蘇紹連／空白的森林告示牌 蘇紹連/聯合報 不敢把看見的文字帶回來 文字背負的是一大群一大群悲傷 像那些森林和動物 懷念後期的文字建築風格 頹廢的筆畫結構，但現在已被剷除 成為一片空白 總有黑影站成一列人類 他們圍觀事故現場，還原過程 落葉回到樹枝，雨水回到風起雲湧 一個隱喻成為證據，成為 所有物種生成的通道 通過人類給予轉換為文字 記錄是為了存在 看見路口立著告示牌 以黑色的礦泥繕寫 整個世界就變成了文字 文字裡的森林和動物，或是山谷 有太多太多被雷殛的意外節奏 層層焦灼的文字肢體 冒著死寂的煙霧 最後文字隨著煙霧消失 成為一片空白 你沒有回來 和森林一起留守在空白裡 TOP 鍾玲／清初超琛女禪師和二哥孫鍾瑞 鍾玲/聯合報 清初1651年，二十七歲的盛家寡婦孫氏和她母親一同來蘇州附近梅里鎮的伏獅禪寺，追隨最負盛名的女禪師祇園，母女參加了祇園主持的禪七。女兒開悟了，得祇園的印可，剃度出家，法號超琛，字一揆。有趣的是，超琛的母親也佛緣深厚，回到紹興城孫府後，在家裡自己打禪七，繼續參「一念未生前」，忽然得悟了，開口誦出：「眼底光明驀地來，腹中自覺笑顏開，今朝一片平陽地，明日蓮花朵朵開。」其實孫夫人只略通文字，不會作偈，居然出口成章。 超琛出家之時，學足師父祇園捨棄家財之舉，把她繼承的盛家財物，全還給夫家，把嫁妝都送回娘家孫府，了無牽掛。伏獅禪寺是當時最大的女眾禪院，祇園方丈的比丘尼弟子達百人，但她卻非常倚重超琛，令她做侍者，其實在寺院弟子中得益最多的就是方丈的侍者。超琛深深體會到師父戒行的嚴謹。祇園南下杭州的尼庵宣講，經過鹽官鎮時，信徒雲集，許多人奉上錢財供養祇園，她都交給身邊的超琛，超琛想，太好了，伏獅禪寺需建寮房，經費有著落了。 沒想到等一個月後她們回到伏獅禪寺，祇園已把這筆供養金散盡。沿途拜訪的寺院，如果沒錢修祖塔，她就如數捐助；看見它們齋堂的飲食太差，就資助齋僧；坐船見船夫和孩子骨瘦如柴，叫超琛船資加倍；路途遇見趕考的正直善良之貧士，就叫超琛私下給碎銀。都是救急救難，令受惠者深深感激。超琛對師父的修為境界本就五體投地，對她的無私無我更觸動思齊之心。 □可惜充滿法喜的日子才兩年，三十歲那年夏天母親生病，她趕回嘉興，母親臨終前，用微弱而歡欣的聲音說：「有紅色的蓮花、青色的蓮花……」超琛想她一定會到達西方淨土。辦完七七，回到伏獅禪寺，師父祇園卻已病倒。弟子們都急壞了，祇園不進食，因為已經決定離世。她把法衣傳給追隨她多年的義公、義川兩位女禪師，祇園有她的考量，雖說超琛的修行境界最高，但是戒臘太短；義公戒臘長，任監院多年，故命她為繼任方丈；伏獅禪寺為董氏家族的產業，而義川為董夫人收養的女兒，故叫她負責為自己建塔。儘管祇園智慧高超，還是不如天算。 董夫人也是佛教徒，十多年來供養禪寺的部分支出，但此時夫人年事已高不管事了。董氏家族有人認為伏獅禪寺既本為家族祠堂，且敦請來的祇園方丈已圓寂，應該恢復原來功能。寺內人心不安，義公方丈窮於應付日常開支，建造祇園的寺塔更遇到阻礙。超琛卻聲譽漸隆，來訪的士族婦女很多，令寺中其他比丘尼側目。超琛想，替師父坐缸守完三年，就去他處閉關靜修，她寫信給二哥孫鍾瑞講自己的難處。二哥禪法高深，也是當代大儒。 二哥很疼愛妹妹，知道她身無分文，就集資起庵，在嘉興城東南邊的鴛湖畔興建參同庵，庵雖不大卻精緻，有方丈室、禪堂、閉關房、曲廊水閣。性愛清靜的超琛在此靜修五年。三十七歲時，清修被打斷，伏獅禪院的義公方丈圓寂，遺命由師妹繼任，義公的弟子們親自到參同庵懇請。次年她移駐伏獅禪寺接任方丈。禪寺的狀況令她黯然，建築失修，弟子凋零，師父祇園的寺塔居然建在禪寺外的荒郊！她發誓要把師父的寺塔遷到參同庵。 超琛整治禪寺的綱紀，嚴明寺眾的戒律，定期舉行禪七。許多想參加的比丘尼、女居士都向隅，因為名額早滿了。她的禪七啟人深思，曾開示：「我把話頭在你們面前豎起，要把脊梁打開，要像抓老鼠的貓，一心一意，不容念頭走散……參禪人的忌諱：不能受雜念擋住，不能昏沉，不能有頭無尾，不能參到無滋味就丟了。」 她的當頭棒喝之言，快人快語。有一次她在禪堂帶眾弟子參禪。有位年邁白髮女居士對她禮拜，超琛問：「你發現什麼道理了？」 居士答：「青天皎皎，天下太平。」 超琛知道她賣弄文字，喝：「不過是閒言語！」 居士又說：「我悟出『一念不生』。」 超琛戳破：「你正在生念！」 □超琛喜歡四處參訪，跟修行高深的禪師談禪，她的境界博得許多男眾禪師的推崇。弘覺國師因為拜服她的禪法，竟以祖衣相贈。她跟施主張老夫人同往海鹽縣金粟寺，供養眾僧齋飯，超琛的師父祇園為金粟寺的弟子，天岸大和尚本為超琛的師叔，卻以御賜衣供養她。 她不僅苦心經營伏獅禪寺，且同時主持一百公里外的參同庵，兩邊跑長達五年。四十三歲那年把師父的寺塔遷到參同庵後，就由伏獅禪寺退位，還把師姊義公的寺塔建在師父旁，並在庵內為她們建立祖堂。在她主持下，參同庵蒸蒸日上，門下出家弟子達四十多人。她生性淡泊，不習慣跟人勸募，所以一直在苦撐寺務。四十九歲那年碰上荒年，天下戰亂頻繁，吳三桂占領湖南，鄭經進攻福建。超琛要養活全庵的人，力不從心，覺得世態炎涼，已生離世之心，身體也日漸衰弱。 六年後她自知離世之日近，把二哥請來參同庵，到她的病床前，監督後事的安排。她把祖衣交普明，命她為住持；把如意交法源，命她為上座；遺命侍者素封可以在她的畫像中侍立在旁，又令曇現任當家。二哥對大家說：「禪師如此一心不亂，非數十年的定力、行解相應，那能達此境界？」 超琛由素封服侍，沐浴更衣，之後端坐龕中，說偈句：「鐵釘如灰，四大風火分散。葉落知秋，正是歸根時候。呵呵呵！逍遙唯我。」便端坐而逝，面現安舒自在。 （參考蘇美文《七優曇華：明末清初的女性禪師》） TOP 幾米／空氣朋友 幾米/聯合報 （圖／幾米提供） 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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