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總是說:「我剛剛看到池秋美。」我趕緊衝出門,去瞧瞧小鎮的傳說人物。
那是不久之前的事,歌星池秋美從箱型電視機爬出來,抖掉衣角髒汙,她一手提紅色化妝箱,一手捏手帕,走過南苗,走回大排水溝旁的家。陽光鮮明,萬物很鮮活,對剛從鄉村搬到苗栗鎮的我而言,一切像廣告產品令人繚亂,何況迎面拂來的明星巧笑。於是每當大人從外頭回來,還未坐下喘氣,便說他剛看到池秋美走過去。這惹得我衝去找,我沒有看過真正的明星。
那在一九七幾年,上小學的我在小鎮最熱鬧的南苗閒晃,成了追蹤師,手拿一朵秀氣剔透的魚鱗花,獻給千千萬萬人群中的唯一明星。我常蹲在文昌祠,看著熙攘中正路,傳說池秋美住在僑育街的大排水溝旁,那是潮濕淹水區,水退的椅腳會長出木耳朵朵與魚類蹦蹦。文昌祠門口設個製作功夫鞋的老攤,每天早上老師傅從上鎖的鋁板箱拿工具,坐板凳幹活,他把鞋底、鞋襯、鞋面用釘子固定在木模,一針針頂,一線線縫,脫模後把鞋翻過來,線頭與線細都害羞似藏裡頭了。我耗在這很久,久得忘記時間會動,一旦老師傅問我要不要跟他學功夫,我就跑了。我不跟陌生人說話,如果遇到池秋美就會。
那時候,我不曉得文昌祠是拿來拜的,只當作遊樂場。大門的門神彩圖是兩個又聾又啞的小童子,傳說祂們會冷不防伸手彈人耳朵。報石鼓被人爬得油油亮亮,這像蝸牛殼的東西據說半夜會爬;廟埕有個戒嚴時代才有的機槍壕,露出地面的那截有射擊窗,而地底的那截據說直通美國。後院還有棵高聳的龍眼樹,據說可以爬上天頂去,出口是眾神的公廁。遊戲時間到了,一群不知從哪裡竄出來的小孩,聚過來打躲避球、打棒球或打架。廟埕不大,卻有魔力,能把所有的孩子圈在裡頭玩鬧。我最討厭棒球。一壘是機槍壕,二壘惜字亭,三壘沒有,高年級隨便揮棒,軟式網球會飛過高牆,掉進對街的南苗派出所,低年級的我得去討球。有時棒球順著派出所旁的僑育街滾去,或躲在民家盆栽,或滾到石女哀(石母祠),或從此不見了。我在那悠轉幾圈,站上橋去看流水,瞧瞧有什麼寶可撿,這回去免不了被高年級訓一頓好慢。
「我看到池秋美了。」我說謊。
「真的假的。」
「真的,她這邊的臉。」我指著自己右頰邊,「長了烏蠅屎(痣)。」
謊言天下無敵,不然小鎮何來傳奇。我也在找尋自己的傳奇,小圳會帶來奇蹟,流水帶來閃閃發亮的硬幣,文昌祠的人行道有條以鐵條當護蓋的陰溝,我常往湍流觀察,水垢、爛泥與熱氣,偶有雞腸漂過。我會把大石塊塞進去,並向文昌帝君祈禱流水快點停。水沒停,我往上游追去,那是南苗市場的熱鬧區。市場從凌晨四點熱鬧到中午。攤販騎著摩托車,拉著載滿貨的兩輪拖車,在場子跑來跑去。人潮隨著晨光湧進,買辦喊價。明亮鎢絲燈泡、旋轉的驅蠅紅繩、魚槽打氣幫浦,還有水溝裡閃閃發亮的鱗片。下午之後,市場死氣悶悶,淪為小孩玩躲迷藏樂園,不小心就沾惹了魚臭肉腥。
無論何時,無論闃靜與喧鬧,水圳是穿過南苗市場的動脈,又髒又臭,不成體統。我來到上游區,看見一個穿著青蛙裝的男人站在水裡,用細孔網篩撈小紅蟲。那是顫蚓,肉團動物,生活在排水溝堆積沉積物的緩水區,集體蠕舞,隨流水跳著整齊的大會操。同學跟我說了恐怖傳說,有人把那種生物肉團撈起來放在水槽,倒活豬血培養,長成市場賣的豬絞肉。「如果用女人屁股擤出來的鼻血來養,」同學繼續說,「那會變成……」我不想聽這種屁話,趕緊跑掉,把我那五歲的跟屁蟲蟲弟弟也帶走,穿過人群熱鬧的米市街、博愛街,回到文昌街,命令弟弟去顧文昌祠前的陰溝。
「你看,那是池秋美家的攤子。聽說她家隔壁隔壁的醬攤,罐子醃的白白嫩薑是……」他一手比出刀子模樣,作勢砍掉自己另一手的指串,瞪眼說:「據說是……」
「真的?」我弟弟嚇著。
「嚇你的,還是嫩薑。」
醬菜是打破時間魔咒的食物,被魔法封存的酵味,只有老市場才賣比自己歷史更悠久的醬菜。醬攤的架子放上瓶瓶罐罐,地上擺罐罐瓶瓶,有蔭漬冬瓜、苦瓜、蘿蔔等,還有紅露酒、紅糟醋等等,更有客家蔥油、豆腐乳、破布子、筍茸等等等。而攤桌用大鐵盤盛著滷麵筋、麵腸或豆棗,都是秤兩賣。誰都知道,池秋美家是賣醬菜,她小時候在南苗市場闖蕩,長大在歌壇闖出名號。附近大坪頂軍營的阿兵哥,每幾天乘軍卡進城,買走一桶桶醬菜,然後叼著菸,嘴皮子賣弄花稍的煙圈,笑嘻嘻問可不可請池秋美出來唱一曲。
忽然間,阿兵哥把醬菜桶放在地上,閃砲彈似跑光,東西擺在哪家就由誰暫顧。不久,傳來鐵蹄鞋跟的喀喀脆響,兩個憲兵出現了,他們像是雙胞胎才能幹的活,盔帽下的表情死板,目光鐵勾勾,衣服漿挺,步伐同幅度,轉彎直角,據說他們不能跑,跑起來的話關節會散滿地。他們出現,小孩都出來瞧,甚至提早張揚,免得阿兵哥被抓,誰教憲兵的鞋蹄聲像七爺八爺拖著的鐵鍊響。小孩甚至謠傳,憲兵是線控人,由他們身後幾公尺遠的便衣憲兵控制。每當便衣憲兵見到阿兵哥心虛跑掉,拔腿去撂倒人,然後朝後方收線,無論多遠或幾個轉角,不能跑的制服憲兵,便會走來線控師旁邊,然後像牛頭馬面牢牢架住人,等憲兵車來載走。
那時候,我對錢幣有種揮之不去的執著,錢可以買到零食或美食,雜貨店各種被大人說是泡色素的怪零嘴,充滿誘惑。中山路湯家肉丸、新苗街的三角丸(水晶餃)、市場內外省夫妻開的老王燒餅店,更是魅力無窮。但是便衣憲兵是來搶我地盤的,他經過公共電話,總是往退幣口掏出誰沒帶走的硬幣。他們來巡邏,我得捷足,掏遍市場內外的幾具公共電話,通常一無所獲,卻贏得精神勝利的臭屁自豪感。那時候,弟弟老是黏在我後頭,他天生來浪費錢的,不會憋屎,想拉就去公廁,每次得付五塊錢給清潔婦,要是憋到傍晚七點後人下班,一切免費,學流浪漢住在廁所也沒關係。
那時候的公有市場內很熱鬧,到處是漁貨,瀰漫碎冰與魚腥的味道,到處是古怪生物,有兩眼及兩鼻孔分別位於頭側兩端的雙髻鯊,有在水裡飛的蝠□,還有一堆從花枝體內剝除的骨板。我喜歡看水盆裡爬行的甲魚,有人買,攤販才抓到砧板,用鑿子釘穿鱉頭,犀利剖身。據說看人殺龜鱉,自己的父母會折壽,每回嚇得我跑得好遠。我邊跑邊看水溝,有沒有誰遺落的硬幣,然後在小凹槽看到閃閃發亮的魚鱗,美得對人眨眼。
就在那個轉角攤,有位雜貨店的大姊姊可以把花枝殼黏成皎潔的百合花,那種縹緲山谷的河畔才有的素馨,活脫脫、明朗朗的盛開在腥臊市場。她對我們家小孩特別好,我第一次吃到蜜漬櫻桃,是她給的。我第一次聽美樂唱片發行的客家歌,黑膠唱盤旋轉,會微微起伏,也是她放的。她從編織毛線的養樂多罐,拿出一朵她黏的魚鱗花,情意拳拳,明亮剔透,市場天窗漏下來的春天看了都喘不過氣來。
「拿去給池秋美。」她說。
她的腳上穿鐵鞋,起身得用拐杖支撐,那是使人挫折的小兒麻痺症。看她艱困走路,我的心一下子都空了,於是我代替她跑,循著中正路,跑過文昌祠,穿過天雲廟與三角公園,來到交通繁忙的新竹客運總站。我又踅回來,手上的魚鱗花找不到池秋美給。這時在顧陰溝的五歲弟弟,興奮大喊,水停了。混濁的水停了,露出路人掉出口袋的錢幣,有幾枚卡在我扔下的石堆縫。我把魚鱗花叼在嘴邊,伸手奮力掏出來,興奮之情滿到嗓眼,忍不住大笑。吃飯後,我們打開黑白電視,繼續尋找池秋美,她是苗栗的周子瑜,她是走過小鎮的活傳奇,可是我沒看過她,連她住在哪個電視台都不知道,連她唱紅什麼歌都不清楚,她卻像我手裡揣得又熱又燙的硬幣,以及始終沒獻出去的魚鱗花。
晚間九點到了,看完三分鐘「行的安全」宣導片,我要睡了。千門萬戶也唱起關門歌,拉下的鐵捲門嘩啦啦唱著碎鐵雨,小鎮被我跑累了,沉睡在接下來由三台聯播的政治宣導節目《大時代的故事》。
大時代的故事,只剩池秋美與魚鱗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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