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這間雞場,把牠們和我關在一起。
木仔這幾天新來,做我的工作,一樁生意,貪的不只是蠅頭小利。我常常沒事,看著雞棚內枯死掉的草堆、上面的雞屎發呆。
「其實也看不出顏色,剛剛死還是昨天死。」
阿好說:「你怎麼突然說這些?」他蹲下來,把零食遞給我。
我半張著嘴,又閉上。想到木仔在我旁邊吃雞肉,會配菜,加七彩繽紛的東西,像毒蘑菇,阿好每天吃,會不會中毒。木仔給我夾菜。阿好把菜夾掉,說不要嚇到我。我怎麼會嚇到,阿好是想吃毒蘑菇。木仔又摸我,說給我買藥,藥也是彩色。阿好把我抱起來,離他很遠。後來晚上我溜出去,看到木仔顧雞還偷吃。
雞屎好髒,我不想在髒東西面前跟阿好說這些,所以不管阿好講三小,我都無聊,低頭把阿好手上的東西吃了,味道苦,跟平常差很多。
沉沉的腳爪麻了,我撲騰了一下翅膀,風擋不住,空隙,摔跤呈兩爪朝天狀。
阿好說:「你走慢一點。」
他把我兩隻腳倒拎起來,搖晃中,長繭的手混光打到我的身體,用牙齒咬翅膀尾端,我掙扎,頭點了又抬到脖頸骨上,周而復始,我的嘴喙是剪刀,剪得他眼尾生疼。
阿好鬆開手,我張開翅膀,揮得發了聲響,碰到地板時,全身麻了,趴。
阿好說:「老爸讓我回去做電腦。」
風扇在夏天運轉轟鳴,一直炸耳朵。有一瞬間,似乎鐵絲緩慢擦過身上雞皮疙瘩,心裡也一下全麻了。
6.
我討厭吃藥,阿好也聽我的,說藥只有鎮定功能。沒想到阿好騙人,把藥混到零食,我吃了無法動,好難受。
阿好想把我丟到白色的建築,裡面的鬼披著人皮,常常賣死貴的東西,一顆藥是三年五年十年的薪水,好多類別,永遠買不完,方圓十里也沒有同類。阿好身邊有白袍漂亮女鬼,鬼胡亂看我一陣,末了說是心理問題,鬼還推銷藥,彎了唇說成功率高。跟成不成功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去做生意。我叫女鬼跟我一起吃,結果阿好配水吃下,又給我一顆。我才不吃,可是阿好說吃完就回去。
7.
我哄母雞一起蹺掉健康晚操,坐在外邊的叢草堆上,屁股很癢。
「不是,盤腿是這樣做的。」
母雞愣,隨後怒了,站立的跤爪交疊更緊,大聲狡辯:「我把腿交叉啦。」
我昂首說:「哼,你別想去外面玩了,連這個都不會。」
突然一片黑暗傾倒。
「你今天下了幾顆蛋?」阿好的聲音,他撐傘,靠近我。
母雞低下頭,縮起脖子。
看到草皮上一雙鞋,我立馬轉圈圈,發覺母雞翅膀顫抖。
我扭過頭說:「對,怎麼沒下蛋就跑出來了,該交的交上來。」
母雞抖得更厲害了,砰地屁股坐到草地。
我撇撇嘴說:「今天就先放過你,下次要啊。」
我抬頭,看阿好,發現他好高。烏雲越來越重,下起毛蟲雨,打在傘上。
阿好盯著我說:「你下蛋了嗎?」
臉刷一下紅,我粗聲粗氣地說:「沒有嗯,身子不太舒服。」
阿好說:「翻過來,我檢查。」
我退了幾步,發現雨傘還在頭上。色厲內荏地對趴在一旁裝睡的母雞說:「老闆他親戚想看另一邊,還不快翻。」爪子拍了拍母雞的頭。
母雞的頭往土裡鑽,翹起。我意識到,趕緊閉上眼睛。
阿好說:「你看看自己。」
一雙漆黑的手,帶著涼意,把我翻了過來。
我想起還是人的時候,抱著那隻母雞準備量體重,他猛拍翅膀,急欲掙脫。老闆和阿好摁雞的景象,屋頂漏水,蛋永遠孵不出來,我叫阿好教我寫國字,手一下沒控制好力道,我低下頭,液體沾到黑褲上黏糊糊,像鬼往上爬,看不出來。我去沖冷水,怕他發現,水流過身體也變髒了。後來,連一顆蛋都沒有下。
8.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雞棚內的水泥地,鐵門旁的階梯式電塔架吊著一台音箱喇叭,直行二十八隻,橫列六十九隻,張牙舞爪,伸腿骨,摩擦翅膀兒,伸展雞肉。
操。
一隻從上禮拜開始做運動時愛搶拍回喊三四的母雞轉頭對我說:「嘿!聽說,外面都是人。」
我不知道怎麼回就笑,發出咯咯聲。
母雞大汗淋漓,竟還有閒工夫叫:「唉呀!這裡有什麼是真的呢?陽光是假的,人造!玉米是假的,基改!」
我換了聲音,嘰嘰喳喳。
母雞伏地挺身,可惜肚子胖拖及地,腳太細。摔倒了,還想聊天。牠一拍腦袋,一蹬腿:「天啊!該不會雞也是假的?」
我故意說:「鄉巴雞異想天開。」
母雞瞪圓眼,肚子脹大,生氣。
我們互瞪。
一二,之後艱難的三。音箱被某個人類按下發出一聲喀,暫停。
全雞僵硬。
阿好說:「休息一下。最後一行最左邊最靠近鄉巴雞的過來一下。」
我挪開爪子,飛奔朝那個人類。阿好把我拖往鐵門前,又按了音箱,漏出大大聲的四,全雞繼續剛才的動作。
阿好在門前停下腳步,他說:「七月颱風,雞棚可能停電。」
我托著最近漸胖的腮幫子,歪頭看了一會緊閉的鐵門,撬不掉,生鏽了紅又臭臭。決定跟阿好一起出去。
阿好說:「那你以後……」他話還沒說完,突然露出一言難盡的神色。
鑰匙不見了。
他又摸了摸口袋,我建議他連內褲也要檢查。他試探性推了門,絲毫未動。他用身體撞鐵門,我被噪音嚇到。
咚咚咚咚 ,一二三四。
他的身體頻率好像做操,於是我發出三四一二搶拍開始撞門。不小心撞到阿好,他就暈倒了。
我對之前跟我搭訕的那隻母雞描述了整件事。任我怎麼說,牠只偏頭咯咯笑。
停電的時候,音箱還在叫,一片漆黑,其他聲音也是黑色,我聽不懂,除了音箱,外頭暴雨淅瀝。我擋在阿好前面,一二三四,其他雞踩我,拳打腳踢。
阿好身體動了動,我無法呼吸,他聲音好模糊,為了讓他知道我還活著,我對他喊:「一二。」他很久之後說:「三四。」像斷斷續續的音訊。
熬得久,燈光咋咋地回來,一片狼藉,很多雞被踩死了。我的右腳爪斷裂,頭還在。
門仍然沒開。
阿好盯著我,像盯著死去的昨日。
幾隻雞圍過來,母雞叫我抽鬼牌,爪緊握三張卡片,背後印章油紅梅花,有股廉價塑膠味,周圍發出起鬨,抽到鬼牌的晚上要玩大地主,把自己下的蛋大放送。阿好專注用爪摸過一顆顆石頭。
「你手上每張都是鬼牌。」
「哪有,你們得先抽抽看。」
「我看到了。」
「你們得抽才公平,大家都抽了。」
母雞好整以暇地一屁股坐著,其他雞環繞在側。剪了喙,地位財富鬥爭還在。母雞控訴:「老闆一天要我七次。」我撲上去,母雞反應大滾到一邊,阿好拿石頭砸牠的肚子,出乎意料地沒掙扎就死了,血慢慢流出,其他雞早散了。我摸了摸地上的牌。
我一跛一跛地走,一半的翅膀握著自己斷掉的右爪,不到一步就摔,走路像登天好難。阿好抱起我,往雞群生蛋的方向走,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光矇矓地照到阿好臉上,穿透他的眼珠,塌陷的鼻梁,斷掉的嘴喙切口呈嫩紅色,似新生的色澤,跤爪踩地,翅膀貼住我,身體鵝黃毛茸茸。
雞還在哼哼輕輕叫。阿好喃喃地說走了,我開始哼哼輕輕笑。
緩緩地擠進雞群裡,呼吸時和他的聲音、他的臉孔一起埋沒,在這樣的雞蛋工廠。
不見天光,四處張望。
9.
我今天到水槽喝水時,想起阿好說有一批新貨來了。
水讓我喝醉了,就像從前在黑暗中聽他的聲音,不懂裝懂。
阿好跟我說走了。
我繼續不知晨昏地呼呼大睡,反正阿好明天會叫我起床做早操。
最近被新來的許多公雞壓醒,呼吸艱難,一下又一下,交配期到了。外面落了雨,滴滴答答,音箱好像壞掉了,不再發出任何聲響。
(下) □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http://blog.udn.com/lianfupl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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