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庚子年正月十二晚,第一次使用電熱毯,很快睡著了。
隔天早上八點起床,起床前作了一個極為混亂的夢。
夢中我駕駛一部車,突然,我離開了駕駛座(非自願離座,但夢中並不清楚原因),站在路邊,眼睜睜地看著車子拚命往前衝。我很害怕車子衝撞傷到人,就死命奔跑,想要重新回到駕駛座,但是車子瞬間就憑空不見了。
在夢中,我不知道車子究竟「現在」在我之後還是之前,一路看到男男女女、老幼婦孺或正走路,或在過馬路。
我死命吶喊著!提醒大家注意,或將有衝撞而來的車子,「注意背後!注意背後」在夢中我急切地提醒每一個人,有的人馬上跳到路邊,有的人茫然不解的看著我……
我想要挽救一切,但真的不知道車子在哪裡。「車子在哪裡呢?」夢中的我無比焦慮和痛苦……
我有責任嗎?是我放棄控制車子嗎?我充滿了自責。
然後就醒來了,電熱毯的定時已停,棉被掉在床下,貓兒咬了我的腳。
我懨懨然起床,頭痛欲裂,開始磨豆子,手沖了一杯咖啡,抽了一支菸,很久沒有頭痛的我,痛到不能忍受,遂吃了兩顆止痛劑。
2.
忍不住一整天在想這個夢。
一個爆衝、失序的夢,就像我青年時期的1980年代。
那是「強控制」解體的年代,也是社會力大爆發的年代,那是工運、農運、環保運動、政治運動的年代,那是左派、新馬的年代,那是傅柯和德希達的年代……
那是《人間》、《南方》、《當代》、《聯合文學》創刊的年代,改版後的《台灣文藝》燦爛花開的年代。那是學生也參與左派人士策畫鹿港「反杜邦運動」、反對跨國資本主義的年代,抗議的民眾在威權的總統府前,舉牌申「怨」的年代——我永遠記得行經台大校門口看到的一個布條:「只要真理存在,我們終將回來」……
那是爆衝的年代,解構的年代。那是黨禁報禁開放的年代,那是楊祖珺、林正杰發起讓老兵返鄉的年代。那是本土意識大覺醒的年代,也是老兵「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的年代。
我認識的一個老兵,父母是上海的資產階級,共產黨殺了老兵的父母,老兵在年輕時也殺了共產黨員仇家的父母,然後隨國民黨軍隊來到台灣,當大家都返鄉的時候,他必須等彼此的殺父弒母仇人死了,才得返鄉。
老兵原是命運波濤上無可奈何一浮萍耳,雖說人有自由意志,但誰又不是浮萍呢?
3.
1982年,我來到台北念書,然後這一生的就學、工作、交遊,就都在台北了。
1970年代的民歌運動過後,1980年代台灣的流行音樂蓬勃煥發、繁花似錦,來到台北的我,整天唱著羅大佑的〈鹿港小鎮〉——台北不是我的家,台北不是我的家……我成為一個「內部移民」,工作於台北市,居家於台北縣(新北市),鄉間的老家早已無人居住,我只能告訴自己,「此心安處是吾家」。
1987到1989年,我在台北的憲兵司令部服義務役,兩年之中窮無聊賴,就處理無聊的公文,還有讀書,讀很多很多的書,退伍前夕,「天安門事件」發生,部隊中謠傳著所有的義務役都要延長服役一年,那時候我心想,再多當一年兵,我只好逃兵了。
體制,尤其思想的控制,何其恐怖啊。
服役的時候,一位政戰單位的長官來找我,說他聽聞我很會寫文章,司令部的高級長官要參加「國軍高級將領領袖思想研習會」,需要交一份報告,他問我可不可以捉刀寫一篇文章,只要我願意寫,可以放兩個禮拜的榮譽假。
當兵的時候,兩個禮拜的榮譽假何其珍貴啊。但我拒絕了。我的內心告訴自己,我的思想和我的文章,是我生而為人僅有珍貴的自由堡壘,絕對不可以出賣自己的靈魂,和文筆……
4.
車子一直在衝跑,我們以為自己都是駕駛,其實都是路人……
5.
1980年代,已經漸漸遠了,為了寫這篇文章,和一位同世代知心的朋友;電話交談,重新複習我們的80年代。
我參加文藝營,和朋友們創立「地平線詩社」,開始在詩刊和報紙副刊發表詩作。
詩,彷彿是我全部的熱情和生命;那時台灣有許多衝撞體制的小劇場,我常常跑去觀看。年紀更大一些之後才明白,詩,原來是「精緻的瘋狂,美麗的不滿」。那也是我瘋狂迷上搖滾樂的年代,Pink Floyd、U2、Queens……我的搖滾之神們,吶喊嘶唱著。是的,因為對現狀不滿,所以衝撞,年輕的我們都相信有一個更美好的未來必將到來,要勇敢,要反抗。
反抗什麼呢?最大的象徵當然是國民黨。
但可能要反抗的,更是自己。
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念復旦中學國中部,進入叛逆期的我開始反抗權威,覺得自己不被世界理解,覺得自己和世界格格不入,是一個老師眼中「行為乖張」的壞學生,當然被記了不少的過。
規訓與懲罰。
學校的輔導室主任廖達珊老師,也是我的生物老師,她收容了我,常常叫我去輔導室喝茶吃點心,免得再闖禍,我百無聊賴,開始背《古詩源》的詩,看《中外文學》上面,林文月教授翻譯的《源氏物語》……那時我最想念中文系,但最後的命運,我念了化工。
廖達珊老師後來轉赴建中教生物課,後來她成為「台灣原聲協會」的奉獻者之一,並取了布農族的名字「阿貫」。
她是我生命中的貴人之一,但我一直閃躲她,幾乎三十年。這兩年才重逢見面,因為我害怕跟她見面,就要想起那個巨大的青春的黑洞……
混亂。暴動。
不知該往哪裡去。
世界並沒有真的很大。
人,充滿了限制與被限制。人,生而自由,其實非常不自由。
而車子繼續在衝跑……
6.
1989年,我退役了,開始進入編輯出版業,然後這一生,就都做這一行了。
與世界之格格不入,其實我本性是孤僻、孤獨的,所以我才喜歡創作。是啊,一人的世界,才真正有一些自由;心的世界,才有絕對的自由。
如果可以不要工作,我這一生一點都不想工作,也不想進入社會。但活在資本主義的體系,我還是得營生;檢視所有的工作可能性,文化,還是我唯一想工作的行業。
1989年,我讀到印順法師解說《阿含經》的文章,開始花一年時間,每天幾小時讀阿含部。讀經思惟,抄經靜心,都使我的冰與火交纏之心,可以偶得平靜。
這半生,幾次精神的風暴,佛法於我之大用,使我越來越相信佛法,終於完全相信佛所說。信,願,行。
2009年,我和朋友創立了有鹿文化。除了做一個詩人、作家、編輯人、出版人,這三、四年來,因緣所致,我開始手墨的創作,也辦了兩次個展。
一樣是寫詩、寫字,但以筆墨為呈現,我越來越安靜,越來越不愛說話,可以鎮日待在「墨觀堂」中,一人面對一紙,如同禪修。
我好像站在山丘,看著一個叫「許悔之」的人。
80年代過去了,90年代過去了,上世紀過去了,21世紀過了快二十年,忽然,忽然就53歲了。
7.
作了失速車輛的夢,居然鎮日惴惴不安,我想起《法華經》的三界火宅喻;三界是著火的屋子,眾生毫不覺知,猶在嬉戲。
經云:「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憂患,如是等火,熾然不息。如來已離,三界火宅,寂然閒居,安處林野。」
而羊車,鹿車,牛車,三車各載因緣之人,可以逃離火宅。
青春時,我的熱情、熱血,包括短暫的政治的投入——都奮力燃燒過了;很快的,我即將老了,色身正往死亡前進,須臾幻變。而我的詩、我的手墨,是我自己心的舍利吧。
是不是舍利,其實也不重要,就是那一念心,我曾經專注過、珍重過、洗心過、清淨過了。
失速的車子,著火的房子。從1980年代到現在,世界有沒有變得更美好?
我不知道。
「許悔之」有沒有變得更靜定?
我確定有。
但「許悔之」是誰?
聖嚴師父有偈曰:「無事忙中老,空裡有哭笑;本來沒有我,生死皆可拋。」我還沒有辦法做到「生死皆可拋」,但已知曉「本來沒有我」的滋味了。無事之中,慌慌亂亂,忙碌之中,老之將近矣。
1980年代,我那麼放膽文章拚命酒,那麼哭哭笑笑;於今,學會一點點照顧自己腳下,學會一點點隨緣隨喜隨分隨力,與有緣之人歡喜攜勉同行。
人生如夢,人生是夢;夢中繁華夢中見,夢外花謝莫要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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