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獅遲暮/宋奇勳
任職法院的父親,是一頭不服老的雄獅。
十年前就具備退休資格,他卻仍選擇堅守崗位。他出門得早,早過鄰居國小老師;他賦歸得晚,晚過樓下小夜班服務生,一周六天,從不例外。為此,母親沒少與他爭執,尤其父親近來因久坐而導致攝護腺發炎,這架就吵得更頻繁了。
這天深夜,一如往常聽見鎖鑰碰撞的聲響,越過陽台,鑽過窗子,落在房內──是父親。然而,與平時避免驚動家人的謹慎不同,今晚的腳步聲,不但窘迫慌忙,停駐的位置也並非主臥,而是浴室。
察覺有異,我踏出房間,驚見地上一行斷斷續續的暗黃水漬,由浴室一路狼狽地延伸向家門口,直到電梯間。拾起陽台上的拖把,我沿著父親的足跡,默默地清除那行令人不堪的腥臊證據。
此時,浴室的門被緩緩推開,父親的表情隱沒在夜燈背光處,只能瞥見褪在一旁早已濡濕的西裝褲。
「你媽那邊……」
「我知道。」
●老家宜興/葉陽初
父親在我大學畢業、服完預官出國那年的冬天過世,享年才四十九歲。他在病榻上單獨告訴了我老家宜興賦村的情景,並說:「如果哪一天有機會回老家,你才不會迷路。」
「老家在上海和南京之間,要坐火車轉汽車才能到。村裡有一條大路,兩邊都是樓房,樓下做生意,樓上住家,走到盡頭有一棵大樹,樹後面是一條河。」我詳細地畫了張地圖。
二十年後解嚴,我和弟弟們陪同母親回到老家,踏上村莊那條只有五、六人肩寬的大路,兩邊是兩層的木造樓,村裡沒落了,沒有人做生意,靜悄悄的。不到五十公尺,走到盡頭,果然有一棵大樹,繞過樹後,來到一條不到十公尺寬的小溪,看到一艘半沉沒的木船時,我靜靜地流下眼淚。
●最後一聲明天見/鷹翔
從小到大,父親在睡前的一聲「明天見」,是我的安眠曲,總能讓我安心入睡,而他強壯的臂膀輕拍,則讓我無憂。
最後的一聲明天見,卻是在隆冬的清晨,他離開的前一晚;像是在訴說著對我與家人的掛念,他慢慢地進入夢鄉,只是這一闔眼卻成為永眠。
看著醫護人員測量到的數字不斷向下,我知道我們父子在世間的羈絆延到來生。我在他的病榻前輕聲對他說最後一聲「明天見」,這是回報也是承諾,希望父親羽化後仍能在我的床邊輕喚「明天見」。
●桂冠/埃默
你說,我最像你,聰明又會讀書,不像哥成績爛得要命,如果我是兒子該有多好。所以我奮發苦讀,一路擠過升學窄門來印證你睿智的觀察與預言。
你說,如果我嫁人了那你怎麼辦?於是我保持單身,一直到驚覺自己已經要過了生育年齡。
你說,我真是個好妹妹,大方拿錢給哥一家人。於是我更努力工作,甘心情願支助小孩們各種學費和補習費。
這些年,你常常忽然就來一通電話謾罵著鄰居的不是、數落到府維修工人的欺騙,抱怨我,抱怨我身邊每個親愛的家人。被倒了滿肚子垃圾的我,只好默默數著自己的委屈,列出一條條算式,最後得出你已揮霍耗盡我對你的親情額度,於是開始學習對你冷漠,拒絕你的要求,勇敢辭了工作,只為了有充分理由不再當散財童子,也同時學著好好專心體貼自己的感受。
我似乎打贏了一場沒有輸贏的競賽,開心地為自己戴上親手編織的桂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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