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蔣介石及國民政府遣詞用句之霹靂,接連轟下兩個都是蔣至親的行政院長,有人曾形容這是當年知識分子和買辦階級鬥爭的最高峰。傅斯年曾說,「我擁護政府,不是擁護這般人的既得利益,所以我誓死要和這些敗類搏鬥,才能真正幫助政府」……
傅斯年有強烈「省籍意識」,他直言自己「常常以培養台灣的人才為念」,因為台灣人最有可能留在台大服務。
台灣學生因長年受日本教育,國文、英文較弱,傅斯年第一年讓他們英文加10分,而外省人在台灣高中畢業者則不適用。第一年新生錄取,工學院第一名是外省人,第二、三名都是台灣人,化學系第一名也是台灣人。傅斯年說,「這是我做校長以來最高興的一件事」。這些人即使不加分也會錄取,而因加分錄取的人,約三十人。第二年總分加10.5分,多錄取64人。當然有人反對這種省籍差別,但傅斯年認為眼前「必須認清事實」,加分是讓台灣青年得到相對公平機會,只要台灣高中教育進步了,即可取消。
他也致力協助台大醫院募集台籍人才,「台大醫院是百分之百台灣省人辦的」,「我向我的同事保證,……必須以扶植台灣省人醫學人才為用心」,人事由院長杜聰明決定,傅斯年只推介過一位教授,台灣人,在日本學醫,他問杜聰明此人學問、人品如何,杜院長回答兩個「好」,所以就通過了,但幾位醫師寫信反對,傅斯年說,「我在此地一定想盡方法培植台灣省的人才,然而萬萬不容許把持,休想把持!」
他對青年學人非常重視,「學問上已有萌芽,前途大有希望的,年輕力壯,尤其要多多注意」,他鼓勵「特別是台灣籍的,有機會出去一趟,可因多所接觸引起心中研究的問題」。反之,他對部分大陸來的所謂名教授、老教授,有很辛辣的批評,令人絕倒:「『名』而有實,自然很好;如果『名』只是報紙上多見,各種職員目錄上多見,還是不名的好。『老』而造就出好些好學生,自然好,若果老字的解釋只是教育部或教育廳的二十年或二十五年之說法,或者三年一遷地方,則不老也好」。
當時《中央日報》有一位記者對台大醫院抨擊甚力,而當年醫病關係也時有緊張,甚至病人家屬還會動手,傅斯年一方面讓媒體了解台大醫院千瘡百孔的現狀,那不是短期可解決的,另方面也讓他們看到台大醫院努力進步的痕跡,及有些家屬對護理人員要求不盡合理,譬如,多陪病人聊天。傅斯年以極淺近的例子,讓外界了解台大醫院的能與不能,「若以為我們是個無心肝的組合,實在太冤枉了」,「這些誣枉,使我的同事很灰心」。
台大醫院在二戰時被盟軍炸得很厲害,除了尾部已修不起來,中間炸彈區滿目瘡痍,「下層是水,頂層要打傘」,房間多半沒門,窗戶也幾乎沒有玻璃,他曾為此添購了幾萬塊玻璃,參議會黃議長跟他開玩笑:「你把台北巿的玻璃價提高幾倍了」。此外,一人住院,一家子都來,就在走廊開伙做飯,走廊到處是痰和垃圾,而副院長室也被一家人占居,地下室被商人占著做買賣。
他盡力籌款大修醫院,也曾為了了解醫院問題,自己去掛號就診,有一次還到開刀房閣樓偷看開刀,後來提出了他的觀察建議,其中之一是疑問:為什麼這麼多人不戴手套?他建議派幾人去美國進修,得到的回應是「我們很好了,美國醫學不如日本」。
他要努力溝通說服,但學校沒有可以集合全校師生的大禮堂,他不斷藉由校務會議和校刊說明理念,也鼓勵學生到辦公室找他,或寫信給他,有時他到學生食堂看他們吃飯,有時去福利社,學生圍著他,七嘴八舌像里民大會。
傅斯年是國民黨政府派任到台大的,看看他和蔣介石關係。傅斯年在民國36年曾有一篇知名文章〈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開不可〉,痛批當時的行政院長宋子文,認為他的施政讓能看到遠景的人,完全失望,「徹底覺得在『魔鬼和大海之間』,也只有等死而已」。忘掉傅斯年的人,可能也不記得宋子文何許人,他是蔣介石妻舅。宋子文的前任是孔祥熙,他是蔣介石姻親,是蔣夫人的姊夫,也是傅大砲轟下台的。傅認為孔祥熙集團貪汙,他蒐集證據,並有詳細帳目,他怕這些資料被人盜取,隨身攜帶在公事包中。當時蔣介石曾宴請傅斯年,試圖轉圜,蔣問傅是否信任他,傅爽快說:「絕對信任」,蔣說:「那就信任我用的人」,傅答:「因為我信任你,也就該信任你所任用的人,砍掉我的腦袋,我也不能這樣說」,不久,孔祥熙即下台。宋子文繼任,工業政策、黃金政策、人事,無不被詬病,傅斯年直轟,今天政府嚴重問題不在黨派或國際,而在自己,「第一件便是請走宋子文,並且要徹底肅清孔宋二家侵蝕國家的勢力,否則政府必然垮台」,文章見報半個月後,宋子文下台。宋子文辭職當天,傅斯年另一篇文章在雜誌刊出:〈論豪門資本之必須剷除〉。
他對蔣介石及國民政府遣詞用句之霹靂,接連轟下兩個都是蔣至親的行政院長,有人曾形容這是當年知識分子和買辦階級鬥爭的最高峰。傅斯年曾說,「我擁護政府,不是擁護這般人的既得利益,所以我誓死要和這些敗類搏鬥,才能真正幫助政府」。
陳誠在他任台大校長時,極其支持他,台灣財政困窘,時任省主席的陳誠優先給台大150億元修建校舍、購買儀器。但當陳誠接任行政院長組閣時,傅斯年對閣員名單極其不滿,寫了一封嚴厲的信給他,先是謝謝陳誠昨天對他「重拂虎威,不蒙譴責」,可見已痛快淋漓先罵過一輪,但「意猶未盡,再說幾句」,他直言內閣陣容親痛仇快,並點名副閣揆是「政渣、炭渣」,表示不解那人是如何「奉承吾公」,又說以陳誠自信極強,大概不會改變對人好惡,但此職非等閒,陳誠性格,「有時忽其所不當忽」,且據昨天談話,他說陳誠「個人主義,更為顯著」,此內閣實為「兄一人之內閣」,最後一段,他說,「良辰美景已無多」,痛切表達了一個知識分子對國家操危慮患之急迫和沉重。
與其說,他支持蔣介石或國民黨,毋寧說,他是愛國家,怕中國亡,亡在共產黨手上。他曾在給胡適的信中說,「使中共不得勢,只有今日政府不倒,而改進」。他曾去延安訪問,更認清了毛澤東和共產黨的真面目,他在那裡看到一大堆捧毛的旗幟,忍不住譏諷他「堂哉皇哉」,他回來後告訴友人:「毛澤東爭權奪利、假仁假義,絕不配談社會改革」。他認為共產黨的階級鬥爭論只是一種說法,其實,是以階級鬥爭「發揮自己的野心」,他認為「人類的進步是靠愛之一念」,但階級鬥爭論卻把「恨的一念擴大到最大限度」。中國前途不但不可以寄望共產黨,他甚至認為,「我們為保持人類的自尊性」,「我們為人在世界上活著有意思」,都「不能不向蘇共中共拚命反抗」。
他反共的決心有多強?他在中國大陸淪陷前,正在美國治病,人多外逃,他在國外卻堅決返國,「絕不託庇異邦」,共赴國難。他其實是悲觀的,他民國37年11月給友人李田意的信中說,「我對於中國之命運是很看透的」,他所能做的只是每天照常辦公、看書、編稿子,他說自己絕不早跑,但也絕不會讓自己落入共產黨手上,若有萬一,「我自有辦法,絕不受辱」。其他友人憶述,他的「辦法」,是帶著一罐安眠藥,隨時準備一死。
即使到了台灣,韓戰爆發,局勢一度緊張時,他跟祕書那廉君說,自己很鎮定,「必要時一瓶安眠藥做個結束」,他在渡海時即知「余必不返矣」。一個親戚赴美移民,他去送行,友人說,希望早日和他在美相見,傅斯年正色以告,「我要留在台灣,絕不去美國」。
傅斯年很重視貧富不均,他以一己之力儘量補上那個缺口,他在台大校長任內,不斷為貧生爭福利,直到倒在省參議會為止,而他自己窮得在去世前一天還在趕稿,想靠稿費做一條禦寒的棉褲,他告訴太太「我冷得受不了」。傅夫人俞大綵在他去世近三十年第一次寫紀念文,說他常約見有才華的學生談話,有一次,發現一人有深度近視卻未戴眼鏡,問他原因,學生沉默以對;傅斯年去世後不久,劉瑞恆(哈佛醫學博士,曾在大陸任衛生部長)送來一副眼鏡,竟是傅請他替那位學生在香港訂製的。屈萬里說,傅斯年也常替窮朋友想辦法,甚至為了幫助友人,不惜賣自己的愛書。中研院史語所遷台後,一度傳薪水發不出,陳槃轉述傅斯年信中的話,若有同人斷糧,他也絕不吃飯,幸而各方設法,安然解決了。
共產黨講階級鬥爭,宣揚的是階級矛盾,傅斯年眼中全無階級。很多人都認識台大司機楊先生,因為友人若要請傅斯年吃飯,他都說,「你要連我司機一道請啊,你不請他可不行」,楊先生也是他公餘之暇的棋友,屢屢贏他。傅斯年病故多年之後,楊先生去世,俞大綵還親往弔唁。傅斯年忙得要命,仍抽空教他家的小門房讀英文,鼓勵他去讀夜校。在那個年代,他即重視性別平等,他在台大時發現女生很少,希望這現象能改善,即使女生少,他也要蓋女生宿舍,否則女生就學更不便。
傅斯年猝逝,台大學生很激動,近兩百人趕去省參議會,在外面舉布條:「我們的心頭,就是您的墳墓」,「校長,您不要走,不要走」,「校長,回頭來瞧我們」。
台大當年請到的這位校長,11歲讀完十三經,人稱天才,後稱學霸,他有比人更深厚的傳統底子,卻提倡白話文,主張「容人文學」;他主修文史,重視科學,去英、德讀書時,廣涉心理學、物理、化學,甚至醫學,對數學尤感興趣。他在內亂外患的烽火之中,在經費拮据之下,擘畫創辦中研院史語所,支持規畫殷墟之發掘15次,法國漢學家伯希和在哈佛300周年校慶時演講,盛讚殷墟「是近年來全亞洲最重大的考古發掘。中國學者一下子獲得了耶穌降生前一千年中國歷史的大量可靠材料」。那個工程之龐大艱鉅,若非他的「膽大心細」,及親自去河南跟當地反彈的學者溝通,中國信史恐不易這樣往前推了幾百年,並受世界矚目。
傅斯年本來可以只做學術中人,但是,一如他對自己個性的了解,「在不自覺之間,常在多管閒事」,他對政治社會極為不滿,心冷之餘,很想放手,頗思遁入學問,「偏又不能忘此生民」。若當年他只做學問,或不致55歲即病逝。
傅斯年大去後,政府想請胡適繼任台大校長,但他認為「我沒有孟真的才能。他那樣才大心細,尚不免以身殉校」,堅決辭謝。胡適在他去世後兩年替他的文集作序,其中一段約兩百字,一口氣用了14個「最」字形容傅斯年:
「孟真是人間一個最稀有的天才。他的記憶力最強,理解力也最強,他能做最細密的繡花針工夫,他又有最大膽的大刀闊斧本領。他是最能做學問的學人,同時他又是最能辦事,最有組織才幹的天生領袖人物。他的情感是最有熱力的,……同時他又是最溫柔,最富於理智,最有條理的一個可愛可親的人。這都是人世最難得合併在一個人身上的才性,而我們的孟真確能一身兼有這些最難兼有的品性與才能。」
台大幸甚。我重回傅園,在「傅校長斯年之墓」前,畢恭畢敬行了三鞠躬禮,第一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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