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就要離開了,但今天還不。今天我繼續走,踩踏海濱細緻的貝殼沙,海潮將洗去我印在灘上,深深淺淺的每一步,空氣中飄遊著海腥味,雨已默默停了,浪頭漸歇,而大地清亮……
照理說時序已經進入夏季,七月了,可春天仍流連忘返,像不時回返舊宅打點的前人,然而,其屋早已易主。眷戀的春天,出現時伴隨著雨和低溫,雨勢多或少耽誤車行,偏偏星期五逢周末出城潮,往返波爾多中央車站和機場的1號公車上擠滿乘客,而我們又被壞天氣、塞車、遭到延誤的旅行計畫折騰得焦躁不安。人人表面上耐著性子,但總想發洩,有人擠到車前向司機探聽,公車司機是位女士,雙方談了一陣,車還是老樣子,動也不動。幾位剛放學的女學生,站在車廂和車廂銜接的橡皮通道,戴著耳機聊天。我從背包裡翻出紙筆想畫她們,但筆下的線條全都潦潦草草。倒是,身旁倚車窗斜坐的女人,她的手機響起來,她接起,用手掌捂著嘴輕聲講,每講一段,便在掌心裡發出嘆息般的低笑。這通電話她講了許久,感覺她期待這通電話,也期待了許久。
公車終於開抵車站,車內響起熱烈的掌聲,乘客們和司機都鬆了口氣。
我下車,扔掉手中早先訂好往拉□侯謝爾(La Rochelle),因雨而錯失的火車票,重新在售票櫃台買了最近一班開往侯旭弗(Rochefort)的車。從這兒可以再轉乘巴士到富合(Fouras)。可等我查閱一旁塑膠架上,列有各地客運時刻的小手冊,才發現這也是不可能的。時間早錯過了。我反覆看了幾次,最後只能聯絡愛蓮。愛蓮是個乾脆的民宿主人,很快就回覆我。
「了解,」她說,「別擔心,就照你說的時間,我會去侯旭弗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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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合位於大西洋沿岸,就在新亞吉坦區(Nouvelle Aquitaine)西北邊,海岬上,成一突細三角,向南或向北岸走皆能抵達海濱,當然,向西走也是。這座別致的小鎮,市集街上的樓房僅只兩層高,外牆漆成淡粉色。市政廳以紅磚牆和灰瓦屋頂建成,頂上設報時的鐘塔。整體而言,法國各地市政廳大同小異,但富合版的尺寸迷你,無官府肅穆感,反像童話故事小屋。
早飯後,依照愛蓮提供的地圖,我從市中心逛起,可我缺隨身背包,只好手握水瓶,將鑰匙、皮夾跟其他雜物硬塞進口袋,整個口袋鼓脹起來,像老人痀僂的背峰。周六,老街上全是遊晃的法國觀光客,我四處張望沒瞧見任何外國人,唯一人就是我自己。忽然,雨像突來的壞消息驟降,街口紀念品店,店主是剛入中年的女人,她急了,慌忙地把門前的展示架推進店內,以免雨打濕了架上那些絲巾。
她的眼神黯淡,滿心疲憊,憤憤地說,「這天氣真夠折磨人!」
可才一會兒太陽竟又露臉,就在她向我示範背包的背帶用法,我準備結帳時。
暖陽普照,好似適才那場驟雨,原來不過是一場突發奇想。
應是觀光區的緣故,加以地狹人偏,富合的物價比波爾多貴一到二成。市集街上除了紀念品店,還有水果行、麵包店、一間書店。今天書店外擺了長桌,小孩子們圍在那,大人在他們身後,桌上排放幾落精裝書。有個小女孩拿著書跑來我跟前,用一種,彷彿她已進社會工作的正經態度,想向我推銷,這是他們自製的義賣畫冊。我笑笑,走開了,繼續走,書店旁是傳統市場,地上濕漉漉的,可早市已過,攤商已收掉大半,幾剩攤檯面鋪滿漁產海鮮,但他們似乎也不那樣熱心做生意,彼此大聲說笑,幾人站在側門邊抽菸。
側門出去市場外廣場,一旋轉木馬亭,一男孩乘遊,一旁街頭小樂團演奏討賞,零落幾遊人駐足賞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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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決定恐怕是不明智的,但當時我並不知道。
我決定沿海岸北線朝西走,打算走到最西的海岬頂,再從南邊折返。
結果一走出市鎮,少了建築物遮蔽,海風吹逼著雨水,追打在我身上。從波爾多帶來的摺傘可說毫無作用,幸好海邊有間可麗餅店,愛蓮曾向我介紹,說很熱門。此時我沒得選擇。
以販售可麗餅來說,這間餐廳稱得上豪華了。店家用落地玻璃取代前庭外牆,搭建雨棚,擺設餐桌椅,成為半開放的餐區,真正進到店內還得爬段階梯,而店裡所有桌數皆已受預訂。
服務生安排我坐在靠階梯的雙人餐桌,先問我是否預約?然後給了我位子,可似乎又不希望我待太久。
迎接我的兩位女服務生,本地人,一長髮,另一人理了俐落的男人髮型,用髮膠整過。後者話多,見客人打躬作揖,卻顯輕浮。我點了牛油可麗餅和熱可可,長髮那位記下我要的餐點,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明白我只是位受寒,遭風雨所困的旅人。當我跟她點第二杯熱可可時,她微微笑了。慢慢喝,不急,她說。但是氣溫低寒,熱飲轉瞬便涼,涼而甜膩,如同人與人的關係,那就倒胃口。
我望向前庭,玻璃窗邊坐了一對胖乎乎的男女,約莫是鄉下人,遊興高昂,兩人來消磨時間。他們各點份焦糖餅,吃得差不多時,短髮服務生上前收拾,肯定講了幾句吹捧他們的話,這兩人暈陶陶的,想擺闊,追加火腿可麗餅和蘋果酒,並且高聲宣布:現在這頓才稱得上正餐,先前只供開胃──短髮女侍飛快將餐點登寫在拍記簿上。而他們身旁,玻璃窗外,世界是霧黑的,巨浪翻騰,烏雲滾滾至大洋邊界,狂雨傾瀉,宛如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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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25年起,富合便成為法國主要的牡蠣產區。沿北海岸走,你會看見位於路旁,以牡蠣為主的特產餐廳,以及將牡蠣分等,置於店門前塑膠籃裡的直售店,最後,靠近岬點處,就是牡蠣養殖區。此地養殖的牡蠣在海中產卵,一年三次,幼苗順洋流附著於採集器生長。一路上,可見如銅錢的採集器一串串整齊堆放,紫的、粉的蜀葵直挺挺立長在屋間隙地,或各處。
這兒有條路直通碼頭,路旁兩間隸屬不同船公司的票亭,票亭上懸掛各自的船班表,售票小姐分別穿著橘色跟綠色的制服攬客,販售觀光船票。行程從碼頭起,直往海平面遙遠彼端,遺世獨立的碉堡監獄。
說到這座監獄,也是奇怪,我竟和它有相識之緣。
這得從一年前的夏天講起了。
那時我在雅典租了間舊公寓,白天四處晃蕩,入夜便回家看電視。短租的公寓通風,前後門一開,風來,生活的氣味也隨著來。住處介於樓房與樓房之間,我跑到後陽台,周圍環繞鄰人房舍,看不見外頭的街,只聽得叫賣的廣播聲由遠而近,又漸漸遠了。希臘語我是什麼也聽不懂的,但這錄製的販賣宣傳和語調,我能懂。乘隨著風隨著聲音的印象,我返抵兒時,外婆坐在房間藤椅上,喚我幫她戴耳環,我捏著耳針,可心裡害怕,眼見她的耳垂已因老邁而鬆弛,離死那樣近的氣息在空闊的耳洞內打轉。屋外,夏天,保麗龍盒內各種口味的冰棒,由藍色小貨車裝載來,沿路廣播叫賣。
有天早晨,一個男人,宛如希臘神話裡的奧菲斯,拉奏手風琴打樓底走過,我聽著,憂愁的曲調像在述說異地的故事,故事在荒遙的記憶國度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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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處能看幾台法國節目,一晚我看八十年代的法國通俗電影,還有一晚,看了自九十年代起,每年夏季製播的闖關節目。幾位卸任的法國小姐前來挑戰,她們必須組隊合作,破解密室機關,奪得寶物。我癱躺在沙發上,看退休的選美皇后們煞有其事討論闖關策略,攀爬跳躍,她們修長的美腿淹沒於番茄泥漿,翻滾於滑溜的泡沫中,摔個鼻青臉腫。關卡設置地點,說巧不巧,就在這座監獄裡,連節目也以此地命名:Le cl□ de Fort Boyard。博涯堡壘之鑰。
博涯堡壘,起建於拿破崙□波拿巴登基同年,1804年,作為抵禦大不列顛帝國侵擾的海防據點,後改監獄,後遭棄置,一度拍賣,至今成為電視節目場景。
據說此節目自開播便大受歡迎,風行多年,富合也成了觀光勝地。遊客們慕名來此,登船到監獄堡壘一遊。
連可麗餅店的餐墊紙上,也印刷了博涯堡壘的遊船廣告。
初見這些廣告宣傳,我實在吃驚。我,當然不是為博涯堡壘而來,甚至不知道真有這地方的存在(不是攝影棚內的假布景?),更別說,如今就在眼前。
細數我曾看過的法國節目,不過寥寥,而今跨越大半地球親見現場,不特意要訪卻訪,嘖,真是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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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步西行,左右兩旁的陸地朝前方縮限,那些餐廳,店家,民房,棄船,養殖場……已全然消失,眼前盡是荒蕪,終於,我走到了,無有之鄉,無情天地,海風劇烈地吹,颳得我頭痛,南北海流相聚的天涯海角,以經年海霧瀰漫為名之煙霧岬(La Pointe de la Fum□e)。正值退潮此時,嶙峋烏黑的礁岩裸露。
路邊豎立的看板介紹了這兒的歷史,搭配相片。褪黃的黑白相片,呈現二十世紀初此地由海防據點,逐漸轉變成法國重要的牡蠣養殖場。相片裡,男女工穿著寬大的吊帶褲或裙,雙眼直視攝影者,面無表情。或許,當時他們並不知道自己被照相箱攫捕了,他們更不可能知道,從此他們的身影將定格百年,日日見潮起潮落,長立於此。
沿著南岸回返,回到住處,我的房間在二樓,原是愛蓮小女兒的房間。愛蓮夫妻買下隔壁,讓小女兒獨自搬過去住。對門原是大女兒房間,她早已離家前往巴黎工作,結婚,定居,愛蓮說,女兒女婿搬遷時,她還特地北上巴黎幫他們新家刷油漆呢。
在愛蓮家度周末的兩晚,我的對門分別住了兩對情侶。第一晚是對青年人,愛蓮告知他們已在這待了一周,可天候不佳,年輕人幾乎都留在房間裡。後來我們在走道相遇,我見到他們,這對男女真是青春,俊美高□,男友和我握了手,但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卻讓人發噱。
「日安,」他正經八百地說,「請問您明天幾點要用浴室?」
他把洗澡時間看得如此重要,想必在跟我碰面前,反覆盤算要跟我磋商這事。
第二晚的情侶年紀稍長,男人個頭小,阿拉伯裔輪廓,兩人來去匆匆。愛蓮介紹時提及,他們是來參加當晚友人婚宴,地點在鎮上的舊市政廳。
又一件巧事。我答,「下午我才到現場看過呢。」
我想起下午順著南岸回程,走進位於岬角中央的森林裡,舊市政廳正位於此,彼時大門敞開,工作人員正為了晚上的婚宴精心布置,我走進,隨興地遊晃,裡頭一位穿套裝的俐落女人在指揮,意外的是,現場沒有人因我的闖入而上前探詢,好像我本來就該來瞧瞧進度。
走出舊市政廳,之後我漫步出森林,市政作業已搬遷至鎮上街口鬧區,嶄新的市政廳內。明天,我將從那兒搭乘客運,返回來時的火車站,循原路回波爾多,結束短暫的旅程。
明天我就要離開了,但今天還不。今天我繼續走,踩踏海濱細緻的貝殼沙,海潮將洗去我印在灘上,深深淺淺的每一步,空氣中飄遊著海腥味,雨已默默停了,浪頭漸歇,而大地清亮,照說,這正是夏初遊訪的好時機,可搜索手中的地圖我竟找不著去處。無論到哪,就算尋來天涯與海角,過去的時光,已經離別的人,無法越過那如大洋般遼闊的幽冥河啊,多麼想再見一面,可並沒有誰的琴音,乘著哪兒的風能載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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