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起時】洪荒／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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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2/24 第6611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 直接訂閱

人文薈萃 【雲起時】洪荒／忘 【剪影】托里／讀經 【慢慢讀，詩】紀小樣／王老先生 宋文郁／結束營業

人文薈萃

【雲起時】洪荒／忘 洪荒/聯合報 圖／阿普航空 讀書之為用大矣哉，尤其是那些形塑人格的古書，要在幼年即讀，深入骨髓，此之謂教養，當自己年老不得不失智，當諸事盡忘，人生一步步倒退到赤子，它讓我們最後仍能維持一個「人」的樣子，一個自童年起就打好基礎建構完成的「好人」…… 這幾年，常常聽到各種失智故事，不是父母有這問題，就是朋友或自己已出現這問題，似乎全民從總統以下都在失智。其實，通常只是健忘。 醫師說，健忘和老化有關，但年輕人的記憶也未必可靠。 某日，我錯過了午餐，下午三點多到某美食廣場，在一家名店停下，一個青年正在廚房工作，聽我呼叫，立刻出來，我點了一客湯餃，用信用卡刷卡付帳完，靜靜坐等，半個小時過去，無聲無息，我的飢腸轆轆變成滿腹狐疑，忍不住去催，「請問我的湯餃還要多久？」那個工作人員一臉驚訝，他好不容易擺平自己臉上線條，強作鎮靜，「請再等十分鐘」，輪到我一臉驚訝了，「餃子還沒開始煮嗎？」，他才靦腆的說，「對不起，我忘了」。 怎麼可能忘了？只有我一個客人，廚房就在櫃台一公尺後面，我刷卡完，他給我發票，轉身進廚房，最多三秒鐘，怎麼可能立刻忘了？我當時已沒有時間等了，他不斷道歉，立刻退錢給我。隔了兩天，我接到信用卡銀行的電話，「你在XX店消費刷卡又取消，XX店現在申請刷退不成，請你去店裡拿回你的現金」，我瞠目結舌，那店員當場就退現金給我了，他連這也忘了。 我自小粗枝大葉，丟三落四，上學忘了帶作業、忘了帶美勞用具，有時還忘了帶書包，最嚴重的一次，月考有一整大題忘了寫，考卷發下來那天，被媽媽暴打到鄰居都跑來相救。年紀漸大之後，我開始會為自己辯解，「謹小慎微者，豈能開天闢地」，我是莊子的大鵬鳥，舉翅就是「水擊三千里」，怒飛「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水不夠深，風不夠大，雲不夠厚，大鵬怎飛？掉把雨傘、丟了外套，何足掛齒？ 但是，人生很長，實踐又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全家眼睜睜看著我上天下地找東西的時間比開天闢地多得多，哪有大鵬？只有洩了氣的塑膠鴨，變成一片黃皮漂在渾水裡。 小學忘了帶書包的人，長大就會出國忘了帶錢包。但是，那次真冤枉，因為我們去的地方上山最冷零下十度，下山卻近二十度，要帶傘、帽、雪靴、太陽眼鏡，衣服最好有四季，太瑣碎了，我破天荒拿著旅行社通知單一件件收拾行李，唯恐漏失，但通知單上沒寫要帶錢包，實在怨不得我。還有一次，我已經推著行李箱出大門了，忽然又想起錢包忘了帶，我連忙把手上東西先交給陪我的媽媽，跑回家拿錢包，這時又想起手機也忘了，但不論怎麼翻天覆地，連被子都被掀到地上，卻找不到手機，眼看時間來不及了，只好出門，追上老媽，卻見到我的手機緊緊抓在她手上。我奔回家前交給她的。 忘、掉，兩字常連在一起，全家都知道我容易忘、又容易掉東西，奶奶曾在冰箱找到我踏破鐵鞋無覓處的錢包，我至今不解。有一陣子，我覺得我那幾乎可以囊括日月星辰的超大肩包，一定暗藏了破洞，流年偷換。譬如，晨泳完畢到辦公室，那只剛買的手機就是找不到了，我非常確定當時有放入大包包，然後直接去停車場開車，絕非遭竊，但是，我整個包包翻來覆去檢查，縫線密密，沒有洞洞。更離奇的是，有一回，我從媽媽家接女兒回家，把包包丟在車子後座，直駛回家，僅僅五分鐘，後座包包人間蒸發，這根本是魔術了。那是我此生最喜歡的包包，假的PRADA，再也沒有一樣的了。至今仍心痛。 很多遺失，跟記憶有關。越怕忘，或越怕被偷，就一定會掉或找不到。我新辦的護照很快就不見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翻遍了，只好去警局報案遺失，再去重辦。半年後，在一次翻箱倒櫃中，那本護照意外出現在衣櫥一角，怎麼會？那根本不是我平常藏東西的地方，我後來想起來了，因為人家說，中華民國可以免簽的國家超過一百個，護照很值錢，黑巿最愛，我擔心被偷，起心動念要找個特別地方藏護照，因為特別，所以，特別不易記，特別容易忘，如此這般，害我多花了上千元重辦，損失的時間未計。 2018年春節前，聽說經濟部將有家電舊換新的節能補助，我把冰箱換了，但當時補助辦法還沒推出，一等兩個月，等它辦法出來時，我找不到單據了，因為當時怕掉，所以，又是特別收藏了，至今「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幾千元飛去。 我在生活上的諸般疏漏，讓女兒自小很沒安全感。有一次，公司忽然開會，我不能準時去學校接才剛轉學過去的四年級大女兒，在那個沒有手機的年代，我沒法通知她，她在冬天的寒風中，站在校門附近的街燈下兩個多小時，沒有亂跑，堅定的等著我，我接到她時，心痛得流淚，她也流淚，我問她當時怎麼想，她說，「我以為媽咪把我忘了」。我曾經送她上學時，經過學校門口，忘了讓她下車。但是，我怎麼可能忘了接女兒回家？ 我在女兒眼裡看到自己的問題。有一次，我和媽媽、奶奶帶著小女兒去買蛋糕，她當時只有三、四歲，最愛「騎馬馬」，蛋糕店門口有好幾台丟十元硬幣可以坐幾分鐘的電動馬，我拿了蛋糕，看到她在騎馬馬，而奶奶和媽媽在她旁邊聊天，我想先把蛋糕拿到停在五十公尺外的車子裡，再回來陪她騎馬馬，我往車子的方向走，奶奶和媽媽無意識的也跟著我的腳步走，突然背後傳來小女兒大喊「媽∼∼咪」的哭聲，我回頭看到她坐在仍繼續動的馬馬上，雙手舉向我，哭喊「媽∼∼咪」，我對她指指蛋糕，再指指車，意思是我只是要把蛋糕拿到車裡，但她仍一直搖頭，我開始跑向我的車，想快點把蛋糕送上車，她更急了，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她，看到她仍然眼睛看著我，繼續哭喊「媽∼∼咪」，一邊不顧一切從電動馬上跳下來，這實在太危險了，我回頭跑向她，我們母女簡直像電影一樣，相互跑向彼此，我蹲下來抱住她，她大哭，「我以為你忘了我，不要我了」，我也哭了，怎麼會？怎麼可能？ 女兒呀，我永遠不會忘了你們。 但是，我現在有點沒把握了。年前，姊姊自美回來過年，她返美時，我問媽媽，姊姊這次用美金跟她換了多少台幣？媽媽說，姊姊沒有跟她換錢，是跟我換的，而且我當天立刻把美金拿到銀行去定存了。我大笑說不可能，因為我全無印象，何況去定存，這可需要跑一趟銀行呢，而這才是一個多月的事，我怎可能一點也不記得？我老娘指天立誓，堅持要我查存摺，白紙黑字，居然真的有這筆美金定存，而在我腦裡沒有「存」下任何蛛絲馬跡。船過水無痕，就是這樣，我的腦子應是光滑如鏡，沒有一絲波瀾，不起皺褶。 我父母都已是八、九十歲的人了，老父母和老女兒，三個人每天都在為某物在誰那裡、某事當時是怎樣，爭論不休，這是我們仨的頭腦體操。若是碰到存摺、印鑑、密碼這類，事關老本，茲事體大，三方說法經常不同，偏偏他們帳戶又多，而且密碼不同，每每令我筋疲力盡，有時我氣得跳腳，「你們又不是張忠謀，這一點小錢有必要弄得這麼複雜嗎？」他們回敬我說，若他們是張忠謀，就有財務長了。我最怕他們失眠，只要他們打電話來說，「我一夜沒睡，我想起一件事來了……」，各種疑問就像一個個泡泡在他們無眠的夜裡冒上來，事態嚴重時則一早親自來我家，坐在客廳一句一句細究，很像偵訊室，既魔幻又寫實。老父母和老兒女，只要活得夠久，有朝一日，終會相忘江湖。 父母和老友固定每周來我家打一次牌，四人平均年齡八十八，也是一絕。在哪開門、該誰抓牌、這把幾番，七嘴八舌都不一樣，誰多抓一張或少一張，既要盯著自己也要盯著別人。有人摸牌後打不出下一張，因為每張都不可少，牌友只好探頭替他看一下，哇，原來他胡了。吃完中飯重新上桌，忘了自己位子在哪，忘了剛剛是誰做莊，常要爭論三五分鐘，才能坐定再戰。有位牌友常在開牌桌抽屜時吃一驚，「這是我的錢嗎？」我爹則是經常開抽屜數鈔票，看自己還剩多少會進花園。 有位老太太正在失智，一出我家門，就忘了曾在我家打牌，輸贏當然也不記得，人生至此，已毫無得失心，但是，她年少念的書仍記得。有一次，打牌暫停吃飯，聊天時，我提到某人給我的困擾，語甚憤憤，平常沉默寡言的她突然說話了，「行有不得」，我吃驚得睜大眼睛，羞紅了臉，「行有不得，反求諸己」，這是《孟子□離婁篇》裡的話，這位八十多歲患有阿茲海默症的長輩，確診已十一年，還記得這些經典裡做人做事的道理，只用區區四字，就給我一記當頭棒喝。 讀書之為用大矣哉，尤其是那些形塑人格的古書，要在幼年即讀，深入骨髓，此之謂教養，當自己年老不得不失智，當諸事盡忘，人生一步步倒退到赤子，它讓我們最後仍能維持一個「人」的樣子，一個自童年起就打好基礎建構完成的「好人」。若最後最後連「好人防線」都守不住時，至少至少，啊，至少，我們在他人心裡留下最後不堪的記憶，可以最短最少。 TOP 【剪影】托里／讀經 托里/聯合報 在香格里拉，風低低吹過草原甘海子的牛羊時，一定也親吻了野花。 再高高吹過玉龍雪山的天界疆域時，也沐浴了雲起雪飛，下山時換上一身輕衣。 最後緩緩吹到大佛寺，插朵丁香花在衣襟，這些遠道而來的風的孩子，只為了一遍遍翻閱，複誦，展讀著五彩經幡上的祈福經文，有時認真地低低吟哦，有時又嬉鬧地大聲梵唱，只為了迴盪在天際，在天神的恩典中。 （本欄歡迎投稿，文長以300字為度，附照片一幀，稿寄：lianfu@udngroup.com） TOP 【慢慢讀，詩】紀小樣／王老先生 紀小樣/聯合報 多麼諷刺的兒歌 一整個幼稚園的童聲 ——依呀依呀嘿！ 隔街歡唱了過來…… 醫牙一牙——黑！ 只有逢年過節時 □攝影機帶來的 國防部長才會看到我的頭髮 ——比窗外的芒花還白。此時 呼吸比變頻的無聲馬達還弱 開刀房的血……比夕陽還紅。 迴光按時返照 在我熱血愛過的 ……淺藍病服上 ——我一直知道 死生有命 □富貴在 已經作廢或賣給財團的 戰士授田證上 幸好！昨天出院了…… 頂天的榮民要變趴地的農民——也 「秒」不可得。夢中被子彈追殺 了三十年 現此時　終於可以喘一口氣 □ 站在楚河淹不到的旱界 □ 看濁水溪堤岸上的風 如何繼續撥弄我 臚頂之上的秋色 是啊！省吃儉用——王 老先生確實還有一塊地 王老先生 □有塊地 種出的地瓜葉都餵給豬吃 王老先生有塊地—— 無法埋葬自己。 依犽依犽嘿！ 依犽依犽嘿！ TOP 宋文郁／結束營業 宋文郁/聯合報 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走進那間租書店過。 學測前三個禮拜，十二月底的晚上，我剛上完家教準備回家。十點多，天氣很冷，即使把臉埋在圍巾裡，冷空氣還是不斷從縫隙裡滲透進來。那是我第一次發現街道深處那間租書店。日光燈管發散出來的白光，在十二月的夜晚閃動。 這對學測生而言有股莫名的吸引力。我像是趨光的飛蛾一般，某種不可抗力驅使我往白光的方向走去。 小心翼翼推開玻璃門的時候，我看見頭髮花白的老闆坐在櫃台，全神貫注地看著總統大選的報導。 「31號店就要收了，架上的書跟電影可以直接買走。」老闆頭也不抬地說道。 影片匣和書架上都寫著價格。一片50、一本70、CD全部30…… 我在影片匣裡找到了《阿達一族》。往深處的書架走去時，剛好看見了村上春樹的作品集。上面蒙了薄薄一層灰，我從裡面抽出了《遇見100%的女孩》。 結帳的時候，老闆終於抬起頭看我，用有些迫切的語氣問道：「要不要多拿幾本？」 我尷尬地笑著說：「錢就帶這麼多了，不好意思」，同時心裡卻感到一陣難過。 於是我走出租書店。過斑馬線前，我回過頭，看見老闆在門口抽著菸發呆。 學測結束後的下午，我突然想看電影。我想到那家租書店裡不知道有沒有《重慶森林》，但是再回去看的時候鐵門已經掛上「結束營業」的牌子了。 我在心裡祈禱這間租書店不要變成另一間夾娃娃機店。城市的毒瘤。已經有太多我喜歡的地方被夾娃娃機店侵蝕了。 如果這裡變成另一家夾娃娃機店，我心想，我一定會帶著我的貓過來搞破壞的。 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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