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牛仔褲實驗
我再也穿不上那件牛仔褲了。
忘了是哪一年的事,雖然還是同一個世紀,但新世紀也早過去了五分之一。成年後的我,再次開始識字與認名,那樣的認識建立在已知的文字系統之上,辨認物質、識得品牌。新的知識系統,唯一的關鍵字是不夠,一切都不足夠,買再多的衣服,湊成了七道彩虹式的爆滿衣櫥,還是不夠。有時想起自己還沒有喀什米爾的冬季圍巾,白色款的,就會覺得虧欠自己(如今則是以一條大象灰的羊駝絨圍巾走四方)。都快春天了還欠自己太多,在漫懶的春睏裡,滑遍購物網站,像是找尋靈魂伴侶一般,你知道點開對的物事時,心裡頭會有聲音。
那時的錢不夠,時間倒還夠,花好幾個月的功夫,把那些三、四十年前的電影當成影展來看。站在書店看遍新書,卻也沒動過買下它們的念頭,再好好與不怎麼放在心裡的朋友們,相約在一個適合聊天的下午,咖啡廳裡,交換自以為深刻的話。如今,連睡覺的時間也湊不出來,總是一直作那些記不得的夢,卻已不清楚是在什麼時間被折壓到的點上,遺失了記夢的能力。夢是某種集體意識的殘留或是心靈潛意識不斷對意識發動的騷擾,想留給心理學家去思考。曾經在喜歡的韓劇裡,孔劉告訴了我,每一個靈魂都擁有作為人類的三世,那麼我大約正在自己的第一世。
這一世記不得夢,沒有淚水會在睜眼時乾在耳邊髮梢,第一世的奢侈便是把一世的記憶都留給了我,去記下一些物件真名與人。有時候,這兩者互為彼此。那幾年,他著迷於牛仔褲到了每一件牛仔褲幾乎都被取上小名的地步,我喜歡陪他在百貨裡試穿每件疊壓時看不出差異,穿上身才明白的牛仔褲實驗。那年生日,收到了我第一件也被取了小名的牛仔褲,雖不是我日後癡迷的牌子,也不是穿上後少三公斤的完美版型,卻仍然是每回穿它,都怕髒了褲管的珍物。
我並不怎麼在意牛仔布的磅數高低,只在意版型及刷色,即使型號相同的一款褲型,刷色也都會有些許落差。後來我也曾將許多新的牛仔褲放進衣櫃與它作伴,卻沒再幫任一取名。那是他喜歡的事,不是我的。從7 For All Mankind到Frankie. B、J brand、Black orchid、A.P.C.與Nudie、AG,我喜歡它們剩過許多老牌名褲,只因在我的牛仔光譜裡,它們各自纖美而爽颯,也是我在後來的識物練習中,習得之名。
雖然,每件最是衷愛的牛仔褲穿上時總得折騰半死,除了吸氣和縮腹外,還得先確保早餐沒吃得太多,如此將自己塞進其中,只要能看見反射在車廂街道樓面窗邊的剪影,如此不像自己,便很好很好。
將記憶也分裝賣出
可惜不像自己的事,再好再好都不久長。書寫此刻,我的物慾與人慾大約又降得更低了,只有一些當時怪自己出手太高的包鞋,卻被時光留下,能一穿再穿,成為刻印出我形狀那般的存在。牛仔褲與某些洋裝,被拆成不同時間般,一件一件轉手賣出,就像將我的記憶分裝、售出。這些褲子們意外的好銷售,曾經還有買家寄信來,希望以後有新的二手品要賣時,能第一個先通知她。我回了一個笑臉,沒告訴她,那是最後一件了。
或許還剩一件,那件他當時總喜歡把彼此生日當成春節般歡騰慶祝的禮物,它記下的是當時我的尺碼、我的憂愁,鬱力漲滿池塘,青春而瘦弱的我們,終於只留下了一件牛仔褲。我把它疊好收在衣櫃裡頭,防塵套將它與其他衣物分開。
電影《寂寞拍賣師》裡,老拍賣師耗盡信任與財富,也不過是為了愛情的一次出價。我的拍賣帳號開著,總還有其他物件來去流動。可能這一世的我,還是會在某段未來,出售那件牛仔褲。
若是如此,致未來的買家們,物件品相良好,歡迎議價。消費(愛情),是我們為逝去情愛能做的、最實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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