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裡,轟的一聲,嚇醒了城堡裡所有的人,警車、救護車的鳴笛,炫目刺眼的燈光,大家躲在家裡不敢動彈,真的有大事發生了……
杜堡DUFORT,位在南法,一個有著千年歷史,小小的中世紀城堡。住著不到六百人,其中一半,還只在盛夏度假時才出現。城堡繞著小小的山丘,一層層往上蓋,最頂端,就是一座方塔和教堂尖尖的鐘樓,背靠著起伏的丘陵,面向一望無際的葡萄田。從杜堡的入口「下街」繞呀繞地往上走到「上街」,這是一個連門牌號碼都沒有的小村,一圈再一圈,蜿蜒而上的石板小路,將這座家戶連綿,破舊古老的城堡,刻畫成了一朵如花瓣層疊、美麗而高貴的玫瑰。
黑蒙和他家高齡92的凱薩琳夫人,就住在杜堡的入口,面對一座紀念一戰犧牲將士的小小公園。炎夏傍晚,盛裝的老太太,戴著耳環項鍊,貴婦的全副裝備,塗上大紅口紅,端坐栗樹下綠葉濃蔭中的靠椅上,黑蒙則多半是無袖汗衫加一條灰溜溜的鬆垮長褲,身材瘦削,頭髮灰黑,有著一個中年男人的背影,轉過身來,卻是個癟著嘴,滿臉縱橫皺紋的老頭,讓人猜不透他的年紀,也沒人在意他到底幾歲。兩個人默默在靠椅上曬著太陽,只要有人車經過,他總是咧開沒幾顆牙的嘴,開心地打招呼:「我老婆和我正享受美好時光呢!」老太太則在旁緩緩地點頭微笑。
可人人都知道不識字的他,其實是老太太收留的一個無親無故的長工,在宅邸旁,有座連接的車庫,車庫上面,掛著精緻的純白刺繡窗簾的閣樓,就是他的臥室,那輛常常帶著老太太出門看病、驗血、拿藥的破車,終年停在巷口,車庫純粹成了他的工作室,面朝外的牆上,是一巨幅十字繡的古典壁畫,四圍牆角是斑駁的骨董茶几、矮櫃,上面擺滿各式洋娃娃和瓷偶,左邊牆上,錯落有致的吊著五○年代的廣告招牌,右邊牆上一整排擦得油亮的銅製油燈,最醒目的是牆上架著的那把老式步槍,這在鄉間舊貨市場上常見,要價一般五百歐起跳。即便是中央的工作台和幹活的工具也古意盎然,精心布置得彷彿真的置身於中古世紀,這成了杜堡一大景點,觀光客坐著馬車一入城堡,還以為是座小型的中世紀博物館,拿著相機猛拍,黑蒙總是神氣活現地介紹:「這可是一把貨真價實的真槍,裡面還有子彈,我可是經常上油保養的,不信你們可以試看看。」
黑蒙除了打理老太太好幾公頃的葡萄園外,常在方圓百里的垃圾箱中,找些「破爛」修修補補,再賣了賺些小外快喝酒,車庫中的寶貝骨董,居然大半也是撿破爛來的。除了工作時喜歡放義大利歌劇來聽外,周末最常見他穿上燙得筆挺的黑色襯衫、繫上皮帶,牽著一身黑色套裝的老太太,以情侶裝之姿,一起逛舊貨市場。
黑蒙人緣極好,左鄰右坊經過,若是男士們,一定來段黃色笑話,若是女士們,不論年齡,一律彎腰行禮,口稱:「您好呀,我的美麗的小姐!」只除了住在巷子轉彎處保羅。兩個人是世仇,見面就互相挖苦抬槓,若不巧都喝了酒,吵得面紅耳赤也是常有的事。保羅是巴黎來的退休警察,有著優渥的退休金,因為娶了一位小他二十多歲,同樣來自巴黎的舞台劇演員,還有一個跟他在巴黎的孫子一樣年紀,十歲大的兒子,成了村子裡老男人們最嫉妒的對象。不同版本的流言四竄,最終的結論都指向因為犯了某種不名譽的罪,被迫提前退休,不得不躲到鄉下來避風頭……
杜堡的男人們最重要的休閒活動,就是打開車庫大門,在裡面敲敲打打,煞有介事地幹些閒活,四鄰男士只要聽聞聲響,或刻意出門,去唯一一家雜貨鋪買份報紙,或故作散步,大夥總會在這些敞開的車庫前不期而遇。黑蒙的車庫常開,最是熱鬧,「欸欸欸!聽我講……」是保羅的口頭禪,黑蒙的則是「你閉嘴!xxx」。
盛夏過後,颯颯秋風捲起滿街栗樹枯葉,天空卻還是地中海沿岸一貫的蔚藍。巷弄少了觀光客,黑蒙車庫常關,但門外角落,每天依然會站著一個不同的瓷偶,向大家示意問好。一個秋陽烈烈的下午,一輛車門用繩子綁著的箱型車,搖搖晃晃開進了杜堡的最高點——教堂廣場,一個大高個兒,兩側頭髮剃得精光,剩餘的頭髮在頭頂纏成一個小髻,一身破爛嬉皮打扮,默默架起了磨刀架,愣愣站著等顧客上門,直到天黑,再咯吱咯吱開走,晚上就停在巷子入口,黑蒙那台破車旁。一星期過去,漸漸有些老太太真的捧著刀,讓他吱吱吱的磨起來,即使沒什麼顧客,也總有幾個太太圍著他閒聊,再一星期過去,每天的下午時光,教堂台階上,大家開始啜起咖啡,配上太太們自家小點,女人們咯咯笑聲取代了車庫前男士們的喧譁,大家在背地裡以「那個印第安人」相稱的那個人,就此在杜堡巷口的箱型車裡定居下來。
歲月重歸靜好,印第安之風慢慢平息,大家終於習慣了在巷子入口,在杜堡破舊的門面前,終年停著兩台破車,不再有村民投訴。在一次保羅不小心把自己反鎖在浴室,夫妻倆不論如何努力,都開不了那中古世紀牢固大鎖的緊急事件後,那個印第安磨刀人,被請到屋內,三兩下就撬開了門鎖,救出了精疲力盡的保羅。從此,這棟大屋就常見這兩個男人進進出出,保羅還逢人就說:「今年咱們倆一起砍的柴,足夠過好幾個冬天囉!」不久保羅太太頂下了一台賣批薩車,每天傍晚開著車出門,輪流在附近小村擺攤,「那個印第安人」從此不再磨刀,順理成章成了她的保鏢兼助手,忙到半夜才一起回家。村民們對這一屋兩夫雖然側目,但也不便評論什麼。
直到一天清晨,黑蒙從他閣樓頂,赫然看到保羅太太從那個印第安人的破車廂,衣衫不整地鑽了出來,這等天大新聞,立刻在男人們中傳開,偶爾有某家人打開車庫幹活,圍聚的男人們開始轉成猥瑣地竊竊私語,直等到保羅經過,才若無其事地散開。先生們紛紛回家警告老婆:「不好了!要出人命了!退休警察哪個家裡沒幾把槍的呢!」
大家等著等著,什麼事都沒發生,只有一次,有輛小發財車,從保羅家載走了一批家具,保羅當時帶著兒子,正在科西嘉島度假。倒是黑蒙家不尋常地,常有些陌生人進出,原來是就住在附近大城市,從來不曾現身的女兒,大家等待著有大事要發生,誰也沒過問這檔幸福的事,女兒終於出現來探望老母了。或許是城堡老了,村民們也老了,期待許久的龍捲風沒來,大夥兒又回到了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日子。
一天夜裡,轟的一聲,嚇醒了城堡裡所有的人,警車、救護車的鳴笛,炫目刺眼的燈光,大家躲在家裡不敢動彈,真的有大事發生了。徹夜未眠的村民,直到一早聽到保羅在黑蒙的車庫前,扯著嗓門喊:「欸欸欸!聽我說……」才紛紛聚攏,只要昨夜,不是一個擁有好幾把槍,陷入瘋狂,準備濫殺無辜洩憤的退休警察……就好。一圈圈紅帶圍起了黑蒙的車庫,拉下了鐵門,在門角落,孤伶伶地擺著的是一個穿著新娘禮服的洋娃娃。原來幾天不見的老太太,被女兒強制送進了養老院,原來黑蒙即將被逐出他的車庫,那座美好而唯一配得上杜堡的小小博物館。牧師娘悔恨地說:「我們早該想到的啊!我們早該想到的啊!」村長扼腕地說:「為什麼呀!有辦法解決的呀!為什麼呀!」原來,最終黑蒙用的是他車庫裡掛著的,天天上油,當寶貝般保養的骨董步槍,一槍轟碎了自己的一生。
不久,那個印第安人也開走了他的破箱型車,帶著保羅的太太,保羅的兒子,遠走高飛。杜堡的門面,少了那兩台破車,顯得空蕩蕩的。啊!再見了,杜堡,大家都走了,但那又何妨?曾經的多少悲歡離合,還有什麼故事是這座美麗而高貴的千年城堡沉澱不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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