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到五台是秋天,雖未至深秋,草上已結薄霜,金風瑟瑟,人在此,要嘛蟄伏不出,要出就要能頂得住風霜,高原的北國氣象使它與其他三座名山迥然不同,故五台又稱清涼山,文殊道場又稱清涼界。人在閨閣軟暖,原不好修行,到此清涼嚴淨之地,就有觀照……
兩岸開通已逾三十年,其間,為「印證生命所學的真實與虛幻」,我總共去了大陸六百多趟。
談生命所學,一是中國文化——我這年代的讀書人哪個不受此深深影響,何況自己就一直浸淫其中;另一是生命修行——我情性在禪,少時雖廣涉禪教密,中年以後則回歸宗門,而雖說一九四九年時有大量修行者渡海來台,但在大陸,祖庭宗風何在?潛修密行者如何?也是必得一探。
就因此,六百多趟,多數時候是四處走看,一般能說出的地名也都到過。可華北是華夏文明的誕生地,我去的次數卻所占稀微。
所占稀微,固與華北山少有關,因我「一生好入名山遊」;但更因八八年第一次45天大陸之旅中,在華北所見,與書中大異所致。當時的華北只能以凋敝來形容。
凋敝,固因於前期之施政;凋敝,也來自長期生態的破壞。作為大河文明的發源地,華北原適人居,但幾千年來的墾殖,孟子時已見童山濯濯,到如今,一因歷時長久,一因施政上人與天爭,更就不堪。
從地理看,華北是指秦嶺、淮河以北,長城以南、隴山以東的黃河中、下游地區,行政上指的是河北、河南、山西及山東、陝西,其核心,則是河北、河南、山西,河南、山西尤其是華夏文明前期薈萃之地。而九□年代我較常去的反而是陝西——當然跟追尋大唐文明有關。
陝西給人的印象是強烈的西北風,很粗獷動人。河南的印象就不同,人文上,大陸各地都可以看到離鄉背景的河南人,就覺得人多、生活苦,那種吃苦堅毅雖讓你動容,但也就興不起前去多探的念頭。地理上,河南有被附會為楚漢之爭所在地的九里山,我早歲彈琵琶,名曲《十面埋伏》就有一段叫〈九里山大戰〉,及至到得一看,竟只是海拔不到兩百公尺的小山,(真正大戰地點的九里山在徐州,海拔也只143公尺)在一望無際的黃淮平原,這已可以成為決勝的制高點,但既來自多山的台灣,就不免有大大的失落。
河南如此,山西是高原,景觀不同,應該較具吸引,但高原也意味著交通不便,常年雨水切割而成的山溝,可以讓溝邊兩地的人喊話吆喝,卻難以物流交通,黃土高原因此更為窮困,而高原上又有太行、呂梁山脈,來往更就不便。
地理切割,交通不便,但好在山西有煤,產量占全國百分之三十,山西煤從東北供應到西南,更有許多露天煤礦。但露天開採破壞生態甚鉅,有一年在山西旅遊,沿途就是煤灰蔽天,載煤車噸位又大,路上盡是坑洞。正如此,難怪山西人有怨,總覺得自己永遠在為人作嫁,煤雖供應全國,卻因政策關係,利潤並不就回歸山西,山西人倒吃足了生態苦頭。就如此,貧瘠的自然生態與特殊的人文處境,使這華夏文明的發源地更為不堪。
也因此,山西雖有四大石窟中的雲岡、有歷史出名的邊塞雁門關、有激浪奔雷的壺口瀑布、有保存完好的世界文化遺產平遙古城、有建築奇景的懸空寺,還有歷史悠久的晉祠,也仍撥不開印象中的雜沓與凋敝。
而在我,除了雲岡大佛那剛勁樸直深深觸動我心外,其他,也就是總須到此一遊,以知天下之最,卻難以縈繞於心,或想一探再探。
但雖說如此,山西卻仍持續吸引著我,也知道往後必然還將一去再去。而會如此,身為佛子,當因五台。
山西五台,表「智」的文殊菩薩道場,中國佛教四大名山之一,與峨眉、普陀、九華並列,四者在佛子眼中皆有不移之地位,但五台更自不同。
不同,一因它是四大名山中佛經唯一提到的道場;不同,更因它是顯密二教同聚的修行地。而對我,不同,一則來自歷史,一則來自親歷。
說歷史,是歷來朝五台之高僧眾矣!明季的憨山德清、近世的虛雲和尚,皆為報母恩而朝五台;宗門又有無著文喜在金剛窟遇文殊而留下知名「前後三三」的公案。正如此,普陀朝山雖更盛,朝者卻多一般信眾,而朝五台,則多行者,然則,五台究有何不同?
要知不同,則須親歷。我第一次到五台是秋天,雖未至深秋,草上已結薄霜,金風瑟瑟,人在此,要嘛蟄伏不出,要出就要能頂得住風霜,高原的北國氣象使它與其他三座名山迥然不同,故五台又稱清涼山,文殊道場又稱清涼界。人在閨閣軟暖,原不好修行,到此清涼嚴淨之地,就有觀照。
五台,真至冷時,零下二十幾度,那是雪域修行,所以這裡有密教行者,平日則由夏之清涼至春秋之凜冽,而秋日登五台又與春天不同,漫山黃葉,冷泉淙淙,茅蓬寂然,但所見並非文人之蕭索,卻是一種道人生命的凜然自照。我就曾在金風搖落的黃昏,孤身登中台,在寒鴉落日、松濤暮鼓下,真就一人萬山、萬山一人,而有深深不如歸去之嘆,後來還以一詩記此事:
疏林黃葉飛,薄霜沁翠微;
馬嘶悲秋意,泉凝冷柴扉;
獨登禪峰去,孤對寒鴉迴;
日暮夕照冷,山僧胡不歸?
「日暮夕照冷」是借李白句,少時即熟,但到五台才知它如何觸動道心;山僧實乃自喻,出入禪教密三十餘載,雖回歸禪家本務,畢竟猶待證得家山。
四大名山分屬四大菩薩,不僅菩薩所表各有所重:文殊的智、觀音的悲、普賢的行、地藏的願,地理環境也各異,五台清嚴無遮,與我的禪宗情性最為相應。但不說五台,即便峨嵋、普陀、九華,作為佛子,自也會多次登臨,我自己就曾五上峨嵋,所以真說山西對我的吸引,還得從五台之外算起,而這,一在自然,一在人文。
自然是指太行山。談山,天下名山多矣!但太行又自不同。范寬的〈溪山行旅圖〉有人認為寫的是太行,而李唐根本曾流落於太行,他的〈萬壑松風圖〉就直寫此地,僅這兩者,就足以讓眾生低首。
〈溪山行旅〉被董其昌評為宋畫第一。儘管後世因文人畫興起,將原先「神妙能逸」四畫品中的「逸品」調居「神品」之上,因而有對〈溪山行旅〉稍加貶抑者,但〈溪山行旅〉之為「神品第一」則殆無疑義;而若跳開文人畫視野,從整體的中國美術史來看,〈溪山行旅〉之為巔峰造極之作更無懸念。
〈溪山行旅圖〉畫的是哪?歷代在此並無特加著墨。不著墨是因中國山水畫基本就是記遊畫,是多時間、多視角的記遊觸發,畫家總體而抒,並非就是一山一水的寫真。近年有人樂加考據,甚至直指范寬寫的是家鄉的照金山脈,這樣的多方觀察比較當然有其意義,但真一山一水執象以求,恐就離意了。
過去對范寬所繪,總概說終南、華山、太行,蓋以畫家生命歷程,只有遍遊名山大澤,方克為尺寸江山。而說終南、華山、太行,當以其地緣與范寬常居者較近,但綜其山勢,其實太行更足以當之。
太行較終南峻險,與華山同樣壁立千仞,但山石之為巨碑者則更甚。西嶽固天下秀,太行則就是大塊文章,這點看李唐的〈萬壑松風〉就可為證。而儘管兩圖的皴法不一,卻與太行皆有對應。
正如此,在山西的太行,你能「輕易地」就看到〈溪山行旅〉的原型:山形矗立,渾厚偉岸,壁立千仞,僅山頂林木叢生,居於下,則覺壓頂逼人。
而〈溪山行旅〉所繪固是菁華,真太行,則群峰綿延,氣勢之大,更有斧劈天地之感。山高谷深,行於其間,已非尋幽訪勝可言,但覺天地之大,己身之小。而峽中攔水為壩,舟船繫焉,谷中之隱,情景與江南又大有別。
江南的富春江七里瀧過去被認為是高士最理想的隱居地點,這裡,青山如畫,碧波如洗,是孟浩然的「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正讓人好悠遊其中。但太行不同,在此隱居,意必絕世之高人,他或歷盡江湖,深居於此,或直接遯世,修行鍛鍊,只有這等人才挺得住這樣的山景,也才能在這樣的環境下獨活。
到太行,驚覺造化。而談造化,就山,我特鍾三山:黃山奇絕,令你有「歸來不看嶽」之嘆;三清山雖不若黃山之奇,卻另有一種道家的雄峻與意味;而最得我心者,則是讓天柱崇慧詠出「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禪語的天柱山,渾厚無塵,直陳道體,最似禪家的離於起落。
但太行不同。就單一山峰它固大塊雄奇,絕崖壓人;就山高谷深,非具生命底氣者難隱於此;而就山勢綿延,更是雄闊無際。這種連綿雄闊,是群山排闥,入眼而來。
有此,就有氣象、有吞吐。黃山、三清都比較拔地而起,天柱則道體純然,而太行就應於生命之開闔,行於其中,正一片天地連綿,人胸懷就好舒展。宋.曾公亮曾有〈宿甘露僧舍〉詩:
枕中雲氣千峰近,床底松聲萬壑哀;
要看銀山拍天浪,開窗放入大江來。
在太行,立於山巔,入眼雖非大江,卻正是這等盡納天地的氣概。
有這樣的山水,即便只獨幅掛軸,也自有生命整體之氣象,而這氣象就映現於北宋的巨碑山水中。北宋山水承接的是唐五代的開闊大氣,且此開闊大氣還自然天成,可惜的是,入宋後,重文輕武,及至南宋以降,更就無這點氣象。
說文武,的確,北宋韓拙在《山水純全集》中提到與王詵觀畫,王詵談到范寬與李成的畫風有如此一段的記載:「偶一日於賜書堂,東掛李成、西掛范寬,先觀李公之跡,云:李公家法墨潤而筆精,煙嵐輕動如對面千里,秀氣可掬;次觀范寬之作,如面前真列峰巒,渾厚氣壯雄逸,筆力老健,此二畫之跡,真一文一武也。」
這文武,是悠遊自心與出入境界之別。宋文人畫漸興,元後成為水墨主流,雖然唐張躁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人人會說,但後世文人畫則愈趨後者,可北宋諸大家卻就只在「外師造化」的深入鍛鍊後,方談「中得心源」。
不得不說,這文武的位移,使宋後中國的氣象漸衰,而這衰,北宋固以人為,南宋則與偏處江南有關,在加以其後中國經濟中心的南移,即便後世定都北京,整個文化氣象已難再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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