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回到故鄉,想跟陸蟹一樣橫行在柏油路上,生死由天,就算死掉了也在熟悉的土地上乾癟粉碎。就算我是被壓扁的陸蟹。跟故鄉不可分開的命運也是我最甘願的輪胎。所以我總是想回故鄉……
屏東從前分屬兩個縣治,恆春與鳳山。
戶籍上的出生地是車城鄉海口村,向來屬恆春縣治,而屏東對我來說實則是一個非常廣闊的長條型泛故鄉。如同一艘巨大母艦,而我所在的船艙,就是我所屬的村落,其實小得跟碎片一樣。我在恆春新興路出生,剪完臍帶才抱回家。
這個半島有點荒涼但志不窮,志不窮其實就是赧然婉轉的表達這裡向來不太富裕。
連縣道也都只有一條,從車城往恆春方向的在海口港之後會分成兩條,一條是縣道,也就是屏鵝公路所謂的台26。雖然早已廢省,但我卻無法了解,沒有一條國家級的道路為何可以通往墾丁國家公園。不過假日或過節,僻處島南的縣道,則有首都級的塞車。像是雅加達或是曼谷一樣的首都。不過怎麼塞,也都只會通過地貌外觀類似的村落。另外一條道路沿海而行,所謂替代道路。是我最喜歡的道路,無可替代,這條路經過萬里桐。沿著海,經過山海國小,白砂,停一下,我小時候在這邊參加過一二屆的春天吶喊,然後這條路會在核三廠跟縣道會合。
我必須停在萬里桐這個地方,曾經我在這個海邊看見最美的愛情,愛情的詳細內容不適合在這說,在這說會岔題。當時,我對著那個人,喃喃說著有關我的故鄉的使用說明。如同當兵演習摸黑在野外用手電筒讀那些幾乎沒有使用過的嶄新戰地設備一樣。這段使用說明大致如下。
萬里桐海邊那樣立體的空氣會把所有人類製造的假光芒吃掉。海的維度,樹木土地的維度,星光的維度,還有我曾經愛著的那個人眼眸微微亮光的維度,這些維度構成那時候銀河照耀的空氣,虛假事物輕盈的被摧毀,那抹在心板上爆炸的光,比演習時候的海上軍艦的長程火砲還明亮。
這個曾經對我人生燈火管制了很久很久,有她在的萬里桐,光芒都來自銀色波浪星星月亮還有她眼底的光。
不知道的人走這條道路,會以為那邊是有點恐怖的地方,好暗好恐怖。其實,那是真正棒到天地靜好的海邊,那才是海邊,我要大膽說一句,你所經驗過的海邊都是假的海邊。騙人的,其實只要是有裝設路燈的,都不是海邊。
哪裡是什麼狗屁股海邊。到處看得到可愛的狗屁股,都只是騙人的濱海步道而已。
我故鄉這種才是真正的海邊。因為這種海邊沒有路可以走。
真正的海邊沒有人類的光和鹽,沒有人類的石頭,像是混凝土,沒有人類的路。海邊的美麗跟愛情一樣。只有完全自然才可以相信,而且人們自然會相信。
走在這種海邊,才會知道真理道路,才能知道生命。
耶穌也最喜歡去海邊!祂一定會喜歡這裡。然後把所有人叫來儆醒禱告要大家不要踩到陸蟹。
真正的海邊不是讓人類去的。就像真正的愛不會有別人在。只有那個曾經。是上帝造的生物才可以去的地方。對了你知道嗎?上帝不是宗教。大抵上是一種無明創造的源起之力。他製造了海邊還有我的故鄉。宗教是後設歸類的不是嗎?這些後設的狗屁股都是狗屁股啊。先驗比後設真實多了。
例如親吻。我故鄉的海邊適合親吻,極為適合,推薦世界上的所有情侶來這親吻。
我願意假設一次親吻跟分析任何親吻的經驗。以便創造滿意的親吻。前提是要來我的故鄉,不過這種假設都是愚蠢的狗屁。
親吻就是當下。經驗你跟他還有那個不可替代的曾經,我很開心有這個不可替代的故鄉。
回到那個沒有人類的光的萬里桐。
我在這裡看過樹木跟銀河在親吻。這只是海邊的一個角落,每次很晚的時候,我就會看著天空,想要連結到萬里桐。想要回到故鄉,想跟陸蟹一樣橫行在柏油路上,生死由天,就算死掉了也在熟悉的土地上乾癟粉碎。
就算我是被壓扁的陸蟹。跟故鄉不可分開的命運也是我最甘願的輪胎。所以我總是想回故鄉。
是這樣的,一個海邊的村落,坐落在演習彈砲彈著點附近的這個村落,是我的生長的處所。也是演習跟愛情所在的地方。
小時候,我一直以為一個人的生命世界樣貌,原本就是尋找各處破碎成片存在的自己,活著書寫是天生的任務,好將碎片拼湊起來。
出生在車城海口這個碎片村落裡的孩子們,通常都移居在外,而我,每當電視上國家領導人在全面軍演致詞的時候,總會想對別人指明,那地面上一圈圈白色的圓形,是不是很像跟英國麥田圈比起來較遜色的外星人弄出來的詭祕圖案,縱線跟橫線交錯的地方就是靶心,那從海上飛來,如同任天堂遊戲超級瑪莉中那黑色炸彈雙手握拳肩負天使翅膀,咬著牙齒飛過來的砲彈所炸的就是自己出生地的渴望,這樣的念想總被電視上軍演,隨著演習總指揮官的旗幟,從海面上打過來的砲聲轟碎。那個總指揮通常是總統。
演習總會伴隨著嘩啦裂開啪啦碎掉的零落話語聲音,演習現場,電視轉播,或是演習過後都是。這些叨叨絮絮的聲響如同活著的某種腔腸動物,繼續抖著抖著悄悄爬回我自己的心裡然後再在身體裡繼續爆炸。
這很像膛炸,應該打出去的砲彈,卻在我自己的口腔內炸開,鋼質碎片般的沿著鼻腔割開我自己的鼻咽管,體液被逼往眼膜,鼻腔像醋抹過。我卻沒有辦法清除丟棄這些碎片,因為,我必須仰賴這些碎片,在我腦中,嵌錯搭築著這個零落散亂的故鄉。但因為身體將之包裹,卻用堪稱完整的故鄉。
幾乎所有的故鄉人都會有這樣的技能,將跟故鄉有關的碎片拼湊起來,而拼湊當須賴以黏著接牢的黏著劑,挑選起來不太容易,但是故鄉長輩的現場演出,讓我知道這是接合村落面貌的唯一方法。
流血流滴。流血通常是一些傷害,流滴大抵是在說血流很多滴下來了,但也包含形容了滿臉的淚。
血珍貴,最容易取得的是眼淚。尤其是老人們的,他們被動主動的成天在哭,生理因素跟心理因素都有,年歲日月讓他們的淚水可以不因為情緒而終日汩汩滲流,或者是因他們的情緒正提供淚水終日汩汩滲流的脈絡,故鄉的老大人總是能夠,成日拼貼著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碎片,用他們的身體裝起來,碎片被沾黏得很牢很牢,因為老人的目油很厚很稠。
故鄉牢牢固固的被這些釘在縣道邊,小巷中,電線竿附近,廟前,樹蔭底下,村里長辦公室門口,父親節母親節重陽節敬老金發放處的某個棚架下面,最多的就是那些賣著各種不知道品牌的小賣店的小小桌子前,通常那桌子上面會有一個楚河漢界,有時候有人下棋,玩十三支,賭十胡也就是四色牌。演習的時候砲聲隆隆,而桌上跟嘴邊也是戰火連天。釘成上帝桌前的沙盤推演,天使天軍圍繞吹起號角。但是總被炮聲遮掩。
人世眾口,總是譁然高聲多言。天上的聲音人們比較容易聽不見。
這些以零碎話語跟各類賭資為主要砲彈而產生的碎片,有灰色鐵片的尖銳質感,紅色油漆的化學氣味,混合著老稠淚水這種半透明水滴狀的規則滲流,當然也就更適合作為用來黏合山海雲霧風光浪濤的主要接著劑,不過,我剛就說了,這不是最高貴最高等級的黏著劑。
我說過了,最牢固的是血。
血,通常伴隨著發生事件的那一部分記憶,流進相關的人的身體,一整片,一定黏得牢牢的。大大小小的生存戰役,夫殺妻,妻殺夫,子弒父母,夫妻虐子而亡的血,七零八落的四散在各處,泊著血漬,像打水漂一樣的在各處鄉親的腦海中跳啊跳的,從這攤血,然後跳到另外一攤血,另外一種接著的方式。那個血紅色的跳躍航道,是人絕難忘記的鹹腥索引,畢竟這個村莊是被拿來當作演習的地方,是的,演習視同作戰。
每次想到故鄉,就是想要回到戰場,這樣念頭的速度,如同《駭客任務》那種的。一開始都會用想的,想念屏東的時候,腦中就會自動計畫回去的方式,比Google Map還快。在真正抵達之前,我已到了屏東。我可以隨便超速不買高鐵票不用搭客運直接瞬間回到那個縣道邊的小屋。
所以我看到綠色為主調的《駭客任務》的時候我分泌了很多黏著劑。眼淚,放心我沒有流血。我們試著從海上往岸上看,如同那些會打擊落點的砲彈。
你看,我的故鄉墨綠淺綠紺青靛藍混則成碧的那樣靜默,靠著我們結鑄成這個老實說幾近無冬的戰艦,那些鑄邊蜿蜒如同浪濤白緣。我的母土屏東,帶著我緩緩開航。遠離這土地,但又讓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故鄉。
這碧土無冬,而我在一艘航行的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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