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性與忘性不停拉鋸
說好不抱怨H的健忘,而當他一再忘事,我目光便不由自主地逃逸,看往窗外或越樹尋向藍天,偏偏天上雲看起來也似曾相識,難不成這世界注定不斷反覆。
H的忘性顯現得比我早,兩人隨意聊天,一不小心便遁入老舊話題,見鴿群飛過,便將鴿的記憶訴說一遍、冬至講元宵與湯圓的區別、中秋說文旦和白柚、耶誕節再提起這天原該是行憲紀念日……路旁溪水潺潺,H嘩嘩細說從頭,我邊聽邊想起來,意識著重複卻不好打斷他。話題固定,如路邊經常遇見的花草,久了便成指標。抬頭但見燕及蝙蝠混飛,水底多錦鯉和吳郭魚,白鷺鷥、夜鷺佇立水中,雲相靠攏然後散去……日月行於固定路線,地上影子無甚差別,日日迴繞又回到原點。
記性與忘性相互拉鋸,起湧潮浪離岸愈來愈遠。生活到處皆是記憶的考驗,腦力測驗隨時進行著。之前看過的電影我從片名便知,H總要重看至最後一幕才想起來,讓人不禁納悶他到底怎麼了?心想我雖早生華髮,記憶卻牢靠得很啊。
不知何時起生活演成相互提問與爭辯,白子黑子屢有攻防,氣盛時趁勢包抄對方,氣弱只能棄子投降。
去年生日我們去哪一家餐廳慶祝?幾月開始開冷氣?搬來新家幾年了?
「蛤?你不記得了喔。」
「記這種小事做啥?」
生活剩此戰場,扳倒唯一對手便可獲取些許成就感。
月圓缺,葉落復生,一隻麻雀蹦跳前頭另一隻跟在後面。瞧牠倆頻將地上穀粒啄進嘴內,吐出、相互餵食又啄咬對方……
黑子白子起落不定,漸老風琴失去了音準,記憶消退如流沙,本想伸出援手抓住H,卻發現兩人正一同陷落。奇怪H怎老忘了關燈,忿忿上樓燈果然還亮著,心底正嘀咕著,仔細一想,方才上樓的是我啊。年歲、記憶不容自誇,才剛說嘴便自打嘴巴。奇怪H東西怎老掉地上,一回頭手滑的是我!有時嫌他嘮叨,有時是我忘了只好請他細說從頭。之前不停對H的忘性搖頭,之後自己發生幾次錯亂便愈來愈心虛,只能自我安慰──重溫也有樂趣。
蹺蹺板互有起落
兩人合蓋一床被初時拉來扯去,久了便相遷就。所謂「白頭偕老」是否便意味著相互複製記憶,等彼此言談再無任何驚喜,便達到一種上乘的和平。啊!熟悉讓人覺得心安,生活似如蹺蹺板,有時我懸空上蹺,H那頭安定沉穩;有時他侷促不安,換我老神在在,胸有成竹。
H自首他前兩天買了豆漿忘記提下車,隔天只好倒掉的事。我則隱瞞忘記鎖門、麻油雞沒加酒、洗衣服忘了加洗衣精、檸檬沒去皮便丟進果汁機……打開冰箱不記得要拿什麼、剛才我說到哪裡?
生活時有差錯,不知這回凸槌的是誰?那回H突然問:「昨天買的芒果妳冰了嗎?」
「芒果?」我當下愣住──沒有看到芒果啊!難不成他買了忘記提回,還是──他根本沒買?當下背脊一陣涼……「有嗎?」我的質疑讓H也糊塗了,兩人神情各自緊張,質疑對方也防衛自己的脆弱──荒漠暗藏坑洞,這回陷落的是誰?寧願H真的有買,只是不知提哪去了。也許是我忘記了……兩人面面相覷,急要查明卻怕真相。趕忙掀翻冰箱,果然找出兩顆芒果,當下兩人俱鬆口氣,沉落的流沙暫時止住了。
對於H的健忘我無法再幸災樂禍,有時還會好心安慰他。那天看完電影進電梯,聽另一對夫妻談論他們上星期一起看的電影。
人妻指著牆上的海報:「上星期我們就是看這部片。」
「演什麼?」人夫一臉茫然。
妻子耐心提醒,夫試圖回想。這時電梯門打開,人夫就要步出,妻將他攔阻住說:「還沒到,停車場在地下四樓。」
車駛上出口斜坡等候繳費離開,我訴說起方才電梯裡的聽聞,嘉勉H的健忘其實不嚴重。H嘴角上揚「喔」一聲,上坡啟動時車身突然向後滑動──我心底不禁尖叫起來,怕哪天H緊踩剎車的右腳忘了改踩油門,兩人不知將滑落至什麼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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