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室裡無分晝夜,燈光通明照在草綠色稍帶髒汙的塑膠椅上,還有更多紅色板凳隨意擺放在角落,任家屬自行取用。在門口兩道自動門管制下,空調強力放送,除卻牆上斗大的電子鐘一刻不停地報時,室內始終維持著無時間感的基調。事實上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醫護人員推著工作車來回奔馳,櫃台上排放著厚厚的病歷表,除了偶爾攔下護理師追問到幾句意味不明的進度外,時間在此確實是沒有意義的。不論過多久,都抵不上需持續等待的事實。
坐在病床旁的板凳無事可做,似睡非睡熬過一晚,掌中把玩的手機已不知滑開幾次又乏味地關上,再無更新的消息可讀。只有垂掛在病床邊的尿袋如實沿著刻度爬升增加,忠心證明著運轉的秩序如常,未有停滯。
凌晨,剛換班的護理師再度推工作車來察看,順手打開走廊的日光燈,飽滿的尿袋反射出金黃光芒,提醒著該趁旭日初升出去走走買個早餐。
自從上回跌倒,父親持續腰痛,反覆發炎,入院觀察一個多月,排除脊椎骨折等因素,直到插上尿管讓膀胱正常排泄後,腰痛才終於解除。
此後,尿袋便無法離身。所伴隨的感染風險常引起高燒不退,出入醫院更是家常便飯。
人活著不可一日無尿,為著這生之基礎代謝,我們反覆求診、回診,終於排定手術。孰料,在手術當日的血液檢查結果卻不符標準,被拒絕推入手術室。幾經數月周折、勞頓,一切又打回原點。
離院前,護理師再次抽換新尿管。我藉故退出床邊的隔簾,逃到病房外的走廊上。
走廊底是一扇通往陽台的玻璃門,時值燦爛正午,眼前陽光灑遍,耳邊父親淒厲哀號傳遍。
橙黃、濁黃、鏽黃、淡如水的透明黃。父親的尿袋像是一則另類的心情顯示表,依照呈現出來的顏色暗示健康情形、飲食狀況。
沉甸甸的尿袋在身側跟著搖晃,是一個外露的器官。從座椅移到床上,從床上挪到輪椅上,尿管的長度牽制移動的靈活度,明確界定出一步之遙。
當生命不再有隱藏的奧祕,一切都攤擺在科學的統計、先進的醫療之下,身體的衰敗可直觀、可觸摸、可以秤斤論兩討價還價。曾經屬於私密的暗流,如今開誠布公懸掛在眼前,日日面對,時時提醒。
吃喝補給養分,拉撒排泄廢物,身體是一座計算年歲的頑固沙漏。記憶、青春、理想、殘餘的夢境、無意義卻反覆的種種片段、情感淘洗後的粗砂細石,分分秒秒匯聚,凝結成琥珀般的黃,自出口排放,涓涓滴滴,至生命終止。
尿袋,彷彿承接沙漏所遺漏下的碎片,一場偷天換日的詭計,延緩了時間的數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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