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感恩節,是我到美國的第一個秋天。那時還搞不清楚「感恩節」到底有多重要,而瘋狂的「黑色星期五購物節」,還得再過好幾年才會出現。
又甜又淒涼的一天
當時我在蒙大拿大學念書,剛從台灣來到這個天高地遠的山城密蘇拉兩個多月。感恩節前已經下了兩場小雪,宿舍外的落葉被薄薄的白雪覆蓋,空氣裡有種乾冷的清香。
感恩節前的周末,美國同學們紛紛打包回家,宿舍變得空蕩蕩,校園餐廳門口也貼著一張簡短的紙條:感恩節不開門。我們幾個外國新生面面相覷。
平時看起來頗嚴肅,來自波士頓也是系上最大牌的女教授,邀請所有研究生到她的豪宅吃大餐。那天她特別開朗,笑容比壁爐的火光還亮。餐桌上擺著一隻金黃色的大火雞,搭配蔓越莓醬、馬鈴薯泥、青豆砂鍋和她親手做的南瓜派。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傳統的美式感恩節晚餐,也第一次嘗到南瓜派的味道,香料、奶油與南瓜泥混合在一起的甜味,讓我既驚訝又著迷。
餐會結束要離開前,她塞給我一個完整的南瓜派,叮嚀道:「明天學校餐廳也不會開門,別餓著自己。」我客氣說聲謝謝,並沒有真的放在心上。
沒想到隔天一早,不只學校餐廳沒開門,整個山城像被施了魔法,所有的餐館、超市、百貨公司都關上大門,彷彿一夜之間被寒風凍結,街上見不到半個行人。原來彼時的許多行業,感恩節連休兩天假。
我事先沒準備任何食物,連一片餅乾都沒有。於是,南瓜派成了我那天唯一的食物,我將派分成三份,早中晚餐各一份。那是我生命中最甜的一天,卻也讓我體會到范仲淹「斷虀畫粥」的淒涼。而那時感恩節後的星期五,還沒被染成黑色,只是被雪覆蓋成白色而已。
幾年後,我搬到馬里蘭州工作,公司每到感恩節會發一隻火雞。起初很感動,後來發現每年那隻巨鳥總讓我頭痛,不僅難烤、耗時,火雞肉還太柴,難以下嚥。轉換工作後,不再有免費火雞,我倒鬆了一口氣,改成烤雞或烤鴨,既應景,又好吃。
過去十多年,感恩節變成社區裡的年度大團聚,我們幾家華人鄰居固定聚在一起,主人負責烤火雞與幾道應景的美式食物,每家則帶兩道拿手的滷豆腐、炒米粉、紅燒肉等中式菜肴。席間,大人談政治、股票與旅遊,小孩聚在另一桌交換最新的遊戲機和電子產品心得。到了晚上十點,大人們還聊得起勁,那些高中、大學的孩子們已一哄而散,要去排隊迎接「黑色星期五購物節」。
商店紛紛提早開門
「黑色星期五」原本是源於基督教信仰對「十三號星期五」的迷信,許多西方人相信這天會發生不幸的事情。大約在九○年代初期,美國電商將感恩節的隔天稱為「黑色星期五」,又叫「黑色購物節」。因為這天人們領了薪水,開始採買耶誕禮物。商家為了刺激消費,紛紛祭出各式折扣與優惠活動,使得這一天的銷售額暴增。原本不吉利的黑色,在會計帳本上「由紅轉黑」,代表「由虧轉盈」,象徵商家有賺錢。
到了千禧年後,許多競爭激烈的大型連鎖商店紛紛提早開門,從一開始的早上六點開門,提前到凌晨四點。後來,竟然在感恩節半夜零時就開門,於是人們在晚餐後直接去排隊,帳篷、睡袋、咖啡壺全出動。
第二天,電視新聞盡是商場人潮洶湧、推車橫飛、購物袋滿天舞的景象,主播一本正經地報導:「全國消費者又在黑色星期五創下歷史新高。」
再隨著網路購物逐漸普遍,「網路星期一」這樣的新名詞也出現了。人們不再需要去寒風中排隊,只要手指一點,折扣商品自動送上門。有些商家的大特價索性提前好幾天開打,讓黑色購物節變得不那麼黑,也沒必要在星期五。
新冠疫情那幾年,人們被迫宅在家裡,實體店面更冷清,有些店乾脆打出廣告:「我們選擇星期五休業,因為家人比折扣更重要。」
疫情過後,鄰居間的感恩節聚會重新恢復,我們又圍坐在熟悉的長桌旁。孩子們不再急著出門排隊,而是留下來玩桌遊、看球賽、幫忙收拾餐具。有人笑說:「黑色星期五又回歸成了家庭日。」他們有些人成了父母,也終於懂得,比起搶到半價的電視機,能和家人共享南瓜派,才是最不打折的幸福。
每當深秋時節北風吹起,總會令我想起靠南瓜派撐過的那個星期五。當時何曾想到,幾十年後的今天,我在這片土地上安家立業,也終將老去。然而人生的變化,有時就像曾經瘋狂的黑色購物節,形式會變,內容會改,但只要心裡還懷著一點感恩,那份記憶就永遠不會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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