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故宮博物院正舉辦「千年神遇——北宋西園雅集傳奇」特展。官網簡介說:「這場並未發生的風雅韻事,不斷受到傳頌,成為歷代雅集仿效的原型」,「此圖據說由李公麟繪製,內容包括蘇軾揮毫、李公麟畫圖……等場景」。「並未發生」與「據說」十分中肯,因為歷代專家考證,西園雅集一事應該沒有真的發生過。〈西園雅集〉這幅畫也並不出自李公麟的實景描繪,而是後代畫家託名的想像畫。
那麼,基於子虛烏有的傳說而產生的文物,價值會打折嗎?並非如此。文化包括歷史而不限於歷史,歷史講求真實,而文化更多的是一種嚮往。人們認為西園雅集應該要發生,希望它真的發生過,正如同影視巨星的鐵粉渴望自己的偶像們同台演出,文化粉也渴望文化巨星們齊聚一堂,激發智慧的火花,照亮歷史的夜空。這樣的嚮往,在歐洲文藝復興時促成了拉斐爾的〈雅典學院〉,在中國則促成了這幅託名李公麟,以及許多幅出自其他畫家的〈西園雅集〉圖。
細看〈文會圖〉頂部的兩首題畫詩
特展中的一幅代表畫作,是描繪宋代文人雅集的〈文會圖〉,很好地呼應了展覽主題。〈文會圖〉被故宮博物院列為國寶,其價值有很大一部分來自傳聞是宋徽宗的親筆,上有徽宗以及蔡京的題詩。場景是廣闊優雅的庭園,一張很大的方食案擺滿琳瑯滿目的佳肴、果物、酒水。圍繞食案坐著,以及在旁近或稍遠處站著的,是十來位文官或儒士裝扮的風雅人物,形貌神態各異,有的自得其樂,有的高談闊論,還有的小聲密語。後方樹下一張小石桌上放置著琴與香爐,讓人能隨時彈奏一曲。其他人物是現場服務的僕役,好幾位集中在前方一張小桌旁,正忙著備茶。
〈文會圖〉號稱宋徽宗所繪,但根據專家從畫中的花押、鈐印、器物、繪畫風格,以及題詩的書法筆跡各方面考證,並非親筆。宋徽宗可能確曾畫過這麼一幅〈文會圖〉,但真跡已然佚失,此畫是他人的臨摹之作。那麼,並非皇帝真跡的〈文會圖〉,何以能列為「國寶」呢?與〈西園雅集〉同樣,也是基於它所承載的文化內涵。這畫傳達了在一個偉大文明中,真實存在過的生活方式,以及後人對這種生活方式的嚮往。此外,畫中的人物裝扮,食案菜肴,器物擺設,甚至「點茶」的方法,也都成為考據宋代文人士大夫生活細節的重要依據。
仔細看〈文會圖〉頂部的兩首題畫詩,更有好多事可以說。右側是宋徽宗的大作(筆跡並非徽宗獨創且辨識度極高的「瘦金體」):「儒林華國古今同,吟詠飛毫醒醉中。多士作新知入彀,畫圖猶喜見文雄。」用的是唐太宗的「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典故,顯示宋徽宗顧盼自得,認為自己善於為國網羅人才,可以媲美唐太宗。左邊則是寵臣太師蔡京的「依韻和進」之作(字比起書法大師蔡京的真跡差了不只一點點):「明時不與有唐同,八表人歸大道中。可笑當年十八士,經綸誰是出群雄。」說天下優質賢才盡歸徽宗,連當年的唐太宗都比不上,這就吹捧到了妄想的程度。
宋徽宗與蔡京的搭配,是歷史認證的「昏君奸臣組」。前者沉迷藝術,沒有主見耳朵軟,治國無方,後者橫征暴斂,打擊異己不遺餘力,共同促成了北宋之亡。他們的「昏」與「奸」,到了被寫進小說《水滸傳》,「傳頌不絕」的程度。平心而論,歷史上的大人物皆有豐富的層次,對他們的客觀評價不可像編戲或寫小說那樣,只給予「昏賢」、「忠奸」那種平板的標籤。北宋之亡有其複雜長久的原因,不能只把責任歸在這對末代君臣的頭上。但最起碼,「網羅賢才」這一項政治要務,絕對不是他們的強項。證據之一,是這對君臣的另一件「行為藝術」作品:〈元祐黨籍碑〉。
經過歷史淘洗,它成了一張榮譽榜
北宋發生過一件糾纏朝堂多年,歷經幾位皇帝,大傷國家元氣的「新舊黨爭」。它除了決定宋朝的國運之外,也牽動眾多教科書級歷史人物的命運,比方蘇東坡與他的朋友圈,就為此倒了大楣。徽宗即位之時新舊黨爭已近落幕,但蔡京記仇當年曾被舊黨的大老排斥,也出於鞏固自己勢力的動機,就說服徽宗追究舊黨人物的罪責,總共列出了三百零九個「壞分子」。舊黨曾在哲宗元祐年間短暫的風光過,蔡京就把他們稱作「元祐奸黨」,還活著的或囚或貶,不論死活都子孫代代不許為官,著作不得行世。宋徽宗親題「元祐黨籍」四字,蔡京親筆寫序以及所有黨人姓名,刻了許多石碑,放在宮中並遍布天下,以昭炯誡。
宋徽宗與蔡京都是很有成就的書法家,他二人的聯手之作〈元祐黨籍碑〉的藝術價值是極高的,但因為明顯地顛倒黑白,馬上引起廣大朝野官民的輿論反彈,甚至盛傳出現了雷劈石碑的凶兆。才過了一年,徽宗就悄悄地將全國的這碑都銷毀下架。碑上名列前茅的梁燾的曾孫梁律,大概十分自豪祖上列名其上,怕碑就此失傳,就根據家藏碑刻拓本重新刻一塊保存,這塊碑的拓本故宮博物院有一件,也列在此次西園雅集特展的展品當中。展間之一的入口,迎面就是這幅〈元祐黨籍碑〉,裡面更羅列了許多碑上「奸黨」,包括司馬光、文彥博、蘇軾、蘇轍、黃庭堅等人的詩文手跡。號稱李公麟所繪的〈西園雅集〉圖中共有十六位北宋的文人高士,旁邊皆標出姓名,其中有一半名字都列在〈元祐黨籍碑〉當中,不在的那些大多是因為沒有做官。〈元祐黨籍碑〉是根據官職大小排名,比方名滿天下的蘇軾因為官運差,就只能排上第二等。這塊原本用意是恥辱柱的〈元祐黨籍碑〉,經過歷史的淘洗之後,成了一張榮譽榜。
〈文會圖〉歷經千年歲月,掛在牆上黑矇矇的,展場中少有人駐足細觀。欣賞中國古畫,與欣賞外國名畫的方式略有不同,它們很少一眼望去就色彩斑斕,搶眼奪目,而必須將之放在歷史的背景當中細細品味。我們將〈文會圖〉、〈元祐黨籍碑〉、〈西園雅集〉,與其中人物的詩文尺牘串連在一起,遙想文明的黃金歲月一時多少豪傑,玩味他們的順逆悲喜,沉醉他們的千古風流,那麼一幅畫就會變得不僅僅是一幅畫。傳說中的「雅集」也許不曾真的發生在某個西園,卻不斷地發生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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