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中某天,我在爸房間桌墊下翻到兩張金閃閃的佛卡。觀音眉眼含笑,蓮花繞身;關帝爺手握青龍偃月刀,捻著墨黑的鬍,赤臉怒目。爸說那是護身符,我說那不就是我書桌前的小卡嗎。隨著我長大,爸房間好像也慢慢長滿了斑斕的珊瑚。斑駁的銅製金剛杵(這喔∼彌陀寺供養二十六年,玉皇上帝指定欲予我的)、九天玄女的木質法印(咱兜主神)、蜜蠟琥珀佛首(注入一點靈,可護身,你敢欲掛看覓?)……
沒想到神明也有好多周邊。有次我翻到一本《台灣神明圖鑑》,裡頭說師傅得用砂紙還原神明的嫩膚,使毛細孔「優質化」。這是修圖吧?我噗哧一笑,原來不管是粉面黑面金面的神像,還是牛奶肌小麥肌陶瓷肌的偶像,都要美顏。
每次經過爸的房門,總見他像個小孩一樣搖頭晃腦地勤奮念經。看他一日日游向信仰的深水區,總覺得家也是一副沉向海底的身體,氧氣都要被線香燒光了。我一邊對著架上的佛經錄音帶生厭,一邊把海豚粉、海草綠、水母藍的偶像專輯,開心地塞進自己的櫃子裡。
沒多久,爸就開始混天壇天公廟的道場,還成了中堅分子,每周日午後兩點就騎著小摩托往市區裡去。爸不是操五寶、見血的那種武乩,他說:「那是把身體借給神明的,我們是文乩,是用靈跟靈溝通。」
「那你怎麼不跟我靈跟靈溝通?」我沒說出口。
爸常常帶我和妹妹去旁觀。對捧著獻花獻果的粉絲,師兄師姊們會施展魔法般,念咒、轉圈、揮動手中的花或線香或金剛杵,不時煞有介事地打嗝。許多人就像真的見到了神佛般,竟然仰著面,痛哭了出來。
神明也實施人性化管理。信徒若無法到場,就送一件衣服來,爸會在頸背處蓋下法印,代表九天玄女接下了。玉皇上帝也會派爸出差,他曾經連續四個月跑祀典武廟,念《桃園明聖經》,我去過幾次,只記得門口有塊「大丈夫」的匾額。
在天公廟時,我和妹妹總愣坐一旁,看爸披上大碼純黑唐裝,前一秒還在抽菸吃零食滑抖音,轉身就「發起來」,那時的我,分不清這到底是荒謬的喜劇,還是悲劇。
可一瞬間,我卻想起了壓低帽簷、走進滿是女生人潮的演唱會的自己。我拿著偶像代表的動物玩偶,把應援棒晃成流星,任由浪潮般的口號灼燒心臟。我也是那樣仰望漫天飛舞的紙花,流下了淚水。
玩偶是法器,應援棒成了線香,口號念成了佛號。我和爸,有什麼不一樣。
那晚,我和他爭吵。
恰逢疫情,工廠生意低潮,媽又打電話想接我和妹妹見面。爸終於受不了。他狠狠摔了我櫃子裡的卡冊,撒嬌的笑臉啪啪散落在地上。那些臉都是他載我去唱片行買專輯,一張張抱回來的。好像那些彼此僅有過的單薄的快樂,他統統都不要了。
統統要甩掉,包括不理想的我,一併摔碎才好。
於是我衝動地撿起卡,用盡力氣砸向他,要告訴他:我也不要。他粗紅著脖子,扯高音量質問我:你為啥物袂使共我仝款,較像一個男森!
「誰欲共你仝款?」我心跳得好快,顧不得目屎滾滾流就吼回去:「共你仝款,去廟裡學跳舞嗎?」他猛地抓起掃把,懸在半空,紅眼雙雙相瞪。時光凝止,燥熱無聲,茫然的電風扇一顫一顫,嗡嗡空轉。
忽然,他放下了。好像審判的青龍偃月刀,放下了。他用手臂遮住猙獰的臉,壞掉似的顫動。我跑回房間,砰一聲鎖起房門,塞進棉被,肩膀縮得好緊好緊。
隔天夜裡,他捏著菩提葉,轉過每個走廊、房間、樓梯間,沿路灑大悲咒水。遞給我和妹妹一條醜得要命的五彩手環。整個家裡檀香裊繞,撩亂的紅光忽幽忽明,我躺在床上,只感覺頭好暈。
不知道他這次是觀音,還是關帝爺。想起每當無力的時候,我也總是打開電腦,從現實裡濕答答的上岸,然後跳進另一座大海。
對我而言,會癡迷男團,帥固然重要,但更多時候,是被那種曖昧迷離的感情所吸引。男孩與硬漢,可以不爽鬥嘴,也可以在訓練時累得彼此背貼背。表演結束後的幾秒特寫,抿嘴、喘息,汗水輕輕一晃,自喉結滴落,那個片刻,我短暫地感到了圓滿。好庸俗,也好神性。
我常常關在自己房間,用YouTube看偶像的舞台直拍。沒買Premium的關係,總會看到很多戰爭、饑荒的廣告。房門外迴盪著爸的念經聲,螢幕裡的人也在顫動地祈禱著。我感覺恐懼,卻也面不改色,按下略過廣告,指尖輕輕抹去一幅活生生的地獄圖。
房間瞬間被輕快的偶像歌聲取代,與爸的念經聲浪合而為一,一波一波,拍打在我的耳際。我循環過無數次舞台直拍,他來回踱步低誦〈大悲咒〉。心裡不安的漲潮,漸漸平息了下來。
有時候,想到那些廣告,罪惡感會爬上我的櫃子,把歌聲變詛咒,笑臉變鬼臉。一張照片,比麵包輕,卻也可以比堆積如山的屍體重。我知道那些餌的精巧,收驚算命,限量周邊。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又能怎麼樣呢。
我覺得我和偶像的關係就像沙漏,一面掏空,一面填滿。總是翻來覆去沒有誰高誰低,我只是想要一個相對位置,去拼湊,去著地。偶像不是老師,不會敲著黑板催我趕快把答案說出來。
老師常說人類都沒什麼長進,後來我才明白,我爸看似荒唐的起乩,原來也是一種偶像的跳舞。古代巫者既要會唱,又要會跳,在現代就叫偶像。山鬼河神成了偶像的「動物塑」,水母狐□兔子小狗長頸鹿。
我爸是粉絲,也是偶像。打開電腦,偶像永遠都在;雖然總跟爸吵架,但總是他先示軟。
台南的五大唱片行離天公廟很近,離家很遠,每次發新專輯,我都叫爸周末順便載我去。我總帶幾本雜書,在廟裡的榻榻米打盹睡著,直到被爸叫醒,才發現外頭天色已經黑得我的背都濕透了。
然後我們再去唱片行,把專輯像深海裡的金子一樣抱回家。我們像魚,兩個人在摩托車上變同一隻魚,彼此安全帽碰來碰去,靈碰靈。身後的路樹也在水草般搖曳。
他放滿符咒和疏文的公事包掛在前面,專輯夾在我們之間。他總念著無能為力的經,我依然故作神祕的唱著外國語。
但那天我很隱約的聽到,爸哼起我常唱的韓文歌,好像偶像精心設計的「不經意瞬間」,其實歌詞我們都聽不懂,肉麻的意思我卻聽懂了。
彼時他身上細碎的香灰隨風飄散。嘉南大圳貼著我們右側迂迴而去,飛逝的燈火,在黑水裡倒映成一圈圈脆弱的霓虹。鼠灰色的背,讓我突然覺得好陌生。嘴裡早已變溫的水果茶,酸得幾乎要逼出眼淚來。
「拔,」我叫了一聲,又給哽了回去。「蛤?」他微微偏過頭,側臉宛如武廟裡那尊黝黑的關老爺。
炎熱的夜晚。整片河畔的蟬鳴嘻嘻嘻嘻嘻。我把頭撇向另一邊,抹了下眼角,虧他:「無啦,我咧唱歌。」
●父親癡迷宮廟的神佛,自己癡迷人間的男團,最後兩人機車雙載,在摩托車上父子合體,心靈相應。有神明的迷離,也有人間的曖昧。(陳義芝)●往往作品寫到親情,不是一面倒的衝突極度強烈,不然就是戲謔反諷的旁觀,但這篇帶著人間的氣味,恰到好處。(鍾怡雯)
●有很濃厚的台南氣味,講到爸爸載他去五大唱片行來來回回,這個細節非常動人。(鴻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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