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田故事】楊富民／學校旁的小白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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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16 第5392期

精彩內容   ◎心情札記 【豐田故事】楊富民／學校旁的小白屋 羅娃娃／在部落過年

心情札記   【豐田故事】楊富民／學校旁的小白屋 楊富民/聯合報 圖／太陽臉 這場戰爭不如他的預期，總在與共軍作戰 張勇十三歲那一年，看著幾個同學們踢倒班上的課桌椅，奪門而出。前一刻，他們正在讀報：日軍攻進南京。張勇沒有勇氣跟著同學一起從軍，直到六年後，1943年，他正式入伍。 這場戰爭不如他的預期，他想手刃幾名日本兵報仇血恨，卻總在與共軍作戰。他成為偵搜隊的一員，沒有正式的軍裝、軍階，甚至也不一定有軍籍，更多時候像個老百姓般，在共軍的活動範圍內偵查，好讓國軍能洞悉共軍的動向。 對他來說，戰爭結束得莫名其妙。緊急被調去協助國軍的布防，一顆炸彈卻落在壕溝鄰近，「碰」的一聲，張勇失去了意識──再次睜開眼，人已經在重慶的醫院。 那是1945年的夏末，重慶酷熱的天氣讓他難耐，醫院的窗外是喜慶的氛圍，人們在街上張開布條、搭起牌樓迎接軍隊勝利的遶境；醫院的窗內，張勇有種難以言喻的心情，該感到開心或失落，他有些混亂。護士、醫生與老百姓對他投以敬意的眼神，這讓他有些怯避，甚至不知道自己打的是不是抗日戰爭；他想起初中的教室，那幾個同學離去的背影，這輩子再也沒有見過。 回到老家上海租界不到一年，另一場戰爭又開始了。這次他同樣與共軍作戰，跑過中國二十幾個省份，一路撤退到台灣。繼續參與各種戰事，包含1955年的大陳島撤退。張勇跟部隊在美軍援助團的帶領下，協助大陳島一萬多名的居民撤退至台灣。 為了避免留在島上的彈藥成為共軍續攻台灣的物資，張勇與同袍們在暴雨下的海島，整整四天四夜沒闔眼地撤收軍備。他時常覺得那四天彷彿在夢中，一邊推著車，沿著車輪反覆輾出來的泥溝軌道，不用辨別方向、只管一步步往前推，一邊只要閉上眼睛，就會看見老家上海的街，又或是重慶抗戰勝利的喧鬧、埋伏在民居偵查共軍的深夜……但暴雨夾帶著狂風，狠狠打在他的臉上，濺出水花，將他拖回現實。 收回至港邊的軍備最終沒有上船，美軍援助團阻止了他們。費一番勁才明白，軍艦載不下這麼多的物資，只能載人走。他們在海邊將彈藥一個個推入海裡，張勇累得無力抱怨，只能抱著自己的裝備，魚貫上艦艇，搖晃在海面往南駛。一回望，大陳島上竄起濃濃的黑煙，那是他們離去放的火。 我照例帶著酒到他家，卻沒人應門 張勇又當了近二十年的兵，大大小小的戰役未曾缺席，直到最後一年，他成為傘兵，看見一名同袍開傘，人降落在湖面，傘布覆蓋同袍也帶走他的性命──他發現，打仗殺不死他，但可能會死在當兵。於是，毅然申請退伍，但仍被派去台東開墾三年。 退伍後，他想起老長官前幾年的信。信中說，長官住在花蓮山腳下一個小礦村，名為豐田，這幾年產玉，繁華得很……信末提醒他，待來年退伍時，彼此無依無靠，能在豐田一起生活。 這就是為什麼我會認識張勇。 國小旁有間白色的矮房，大人們常告誡孩子不要靠近那棟房子。當時裡頭住著三個老男人，操著濃厚的外省口音。村人們對他們滿懷惡意的猜想，尤其家中有小男童的，更是被再三恐嚇；哪怕其中一個老男人是國小的校工──張勇，大家也難以對其感到信任。 張勇的長官與同袍在十幾年前相繼過世，只剩下他一人獨居在那小白屋。之後，他常出沒在街上，坐在老人館前，聽大家說話談天。然而，由於口音的關係，始終少有人與他對話。自他獨居後，小白屋的傳說不再有人提及，隨著大家對他的認識，「怪人張勇」也逐漸變成「校工張勇」，再成為「老兵張勇」。 我在社區協會服務，因為幾次獨居長輩的家訪與他愈來愈熟識，也才有機會聽他講無數次人生經歷。之後的每個年節，我常拎著他愛的啤酒與鹿茸藥酒送到他家，他總在睡前飲上一大杯鹿茸藥酒暖和身子。 2022年的春節，我照例帶著酒到他家，卻沒人應門，打聽後得知他前陣子跌倒住院，儘管九十八歲的高齡令人擔心，但聽說人都安好，便也放下心來。過完年後，我扛著兩箱營養補給品送去他家，順便慶賀他的九十九歲大壽，到了門口，卻見上頭貼了一張封條與退輔會的公文，大意是這棟房子因持有人亡故且無子嗣，由退輔會安排收歸國有……我仔細讀了三、四遍，突然有點憤怒與悲傷，這一紙公文都稱不上是訃聞。 不知不覺，又隔一年春節，仍然想起張勇。前陣子看村裡的孩子在街上玩耍，有個小男孩跨在單車上，一隻腳踮著地與大家說，國小旁有棟鬼屋。那孩子信誓旦旦地講，門前的封條，是道士封魔的符咒，有一回放學，他曾真的見到、聽到些什麼從那棟小白屋裡……聽了一會，我不禁失笑，原來村裡的新鬼屋是張勇的家。 羅娃娃／在部落過年 羅娃娃/聯合報 天矇矇亮，人群身著傳統服飾，帶著銀盔、佩刀與活雞，緩緩往部落灘頭走去，這是每一年飛魚季的起始，在除夕過後、元宵之前，六個部落依序舉行靜謐而慎重的祭儀，召喚飛魚。 飛魚將來，長輩們趁機耳提面命，哪些禁忌不能忘記、哪些禮節必須遵循，而我們在那聲聲祝禱中，品味出不只是對豐收的期待，更多是希望部落與自然之間彼此和睦，一是出航與歸來平安，二是人與人和平相處沒有衝突（萬一吵架，就無法好好捕魚了）。 紅頭部落招魚祭在大年初一舉行，晚冬的太陽清晨六點甦醒，我們會在那之前抵達海邊。通常人群一分為二，海邊主要是飛魚季負責捕魚的男子，而女子則在家準備飯菜，等待祭儀結束後全家人共享。她們會在前一日上山挖芋頭、地瓜，俗稱「拿飯」，有人從深夜就開始張羅，若趕在日出前完成，就能前來海邊遠遠地陪伴。 曙光照耀海面、燒茅草的煙裊裊升起，祭儀有時長有時短，祝禱、生火宰雞、取血點血、獻祭、長輩訓話勉勵年輕一輩、布達這一年重要事項，結束後大家返回溪流水源區，將雙手洗淨，重頭戲才將開始，緊接著就是馬不停蹄的拜拜與過年。 除了帶往海邊的牲禮，部落會準備幾頭活豬，在祭儀結束後宰殺，俗稱「拜拜」，男子們返家簡單享用過飯菜，便趕緊回到平時聚會的廣場幫忙殺豬。我一開始感到很驚訝，殺豬好像是每個男人都會的技能，不管去到哪個部落，只要是殺豬的場合，都會看見大家自備椅凳、切肉彎刀，安靜而有默契地自主分工，各自擅長的領域微微不同，但幾個男人三兩下就能將一頭豬殺好，剩下的時間一邊閒聊一邊支解豬肉。 這些豬肉會透過縝密的經驗判斷被仔細平分，用塑膠袋裝起來，一一分送給部落所有族人。儘管現場沒有秤重器具，但木板上那一排排肥瘦均等的整齊劃一感，常讓人讚嘆。 與此同時，廣場另一邊正在架設帳篷和舞台，部落裡也要過年。儘管島嶼有自己的曆法和節日，但遠赴台灣求學或工作的族人放年假回來，自然是要熱鬧地團聚。整個春節年假同學會不斷，昨天國小、今天國中、明天高中，島嶼人口不多，若從幼兒園一路讀到高中，全島都有可能是同學。其次是婚禮，既然人都在，選在這時候最合適，疫情爆發前某年除夕到初五，共辦了四場婚禮，整座島的人由北而南、從東到西連追了四天酒席，直喊吃不消。 同學會和婚禮是私人小確幸，部落春節活動則是讓人提振精神的大歡喜。主辦單位通常是社區發展協會或青年會，構思趣味遊戲、節目表演、摸彩，以及為眾人準備烤肉食材或合菜大餐。這幾年還新增三對三鬥牛與二手市集，於是廣場整日都忙碌喧騰，才剛把殺豬的場地清理完畢，球員立即上場廝殺，場邊正在擺設攤位，賽事空檔則要穿插趣味遊戲，舞台架設好了要有卡拉OK點唱機，工作人員正在發放摸彩券和搬運禮品，排定的表演節目與臨時出道的素人歌手，一路鬧騰到煙火升空，一年一度的春晚才算是歡喜落幕。 起床出門的時候天未亮，肚子被填飽、抱著豐收的禮品返家時夜已深，這是我們的大年初一，以忙碌的馬拉松式歡聚迎向新春、揭開飛魚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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