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天我經手了二十隻獅子
每個時期都有一群愛動物的孩子，眼神閃亮地跑到我面前，說他以後要當獸醫，又或是這些孩子的家長們，語帶希望地對我說，他家小孩很喜歡小動物，以後當獸醫好不好？好！當然好！獸醫可說是我一生最愛，但是（永遠有個但是）「獸醫」裡帶著「醫」，我們醫什麼？我們醫生老病死。顧名思義，接觸到的無非是病的，可能屎尿成河；無非是傷的，可能膿血四散，或者是蛆蛆大戰；無非是老的，可能失明、失聰、失智，可能面對到不想繼續負擔的主人。所以，我總是鼓勵大家：再多多考慮喔！
大二那一年，是我從成大工業設計系轉到屏科大獸醫系念書的第一年，身為一個永保獸醫夢的女孩，終於進到獸醫系，手裡抱著厚重的原文書，踏在歷史悠久的獸醫學院中，覺得好不可思議。有一天，系上傳來一則消息：大三的解剖課有一頭乳牛要解剖，機會難得，老師讓大二的我們一起去觀摩。到了現場，只見一頭巨大的乳牛橫躺在解剖房裡，肚子鼓得好大好大。所有人都擠在牛旁邊，等著解剖老師大刀揮舞。幾分鐘後，老師將牛腿卸掉，剝皮後露出底下的肌肉，沿著肋骨後緣劃開肌肉層，腹腔的臟器清楚地呈現在我們眼前。就在老師準備對消化道下手的時候，幾位學長姊開始走避，年幼無知的我們尚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老師俐落地劃開牛隻的消化道，瞬間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氣體噴出，大家紛紛慘叫，還有人跑去旁邊嘔吐，只剩下老師跟幾位年長的學長姊不為所動，繼續解剖的各項流程。
那是一股一輩子忘不了的臭味，而且味道會黏在你的衣服、頭髮、指甲縫跟鼻孔，就算好好洗澡，接下來的兩、三天仍會聞到那股味道。解剖完，我們回去教室上課，下一堂的老師一進門就問：「你們今天去解剖嗎？是一頭臭掉的牛嗎？」然後哈哈大笑。
難以忘懷的臭味接著在我職業生涯中不斷地出現，逐漸變成一股習慣的味道，刀子一劃下去就可以大概知道這個屍體新不新鮮。剛畢業就進入動物園工作的我，解剖變成工作的常態，若為群體飼養的動物，可以從解剖中找出可能的病因，進而預防更多動物生病。雖然身在動物園，周圍卻不曾出現像白雪公主被小動物圍繞的情景，只有每天揮汗如雨地刷著病房的排泄物、想著打針的時候怎麼不被動物咬，還有要用什麼口服藥才能夠包在食物裡不被動物發現吐掉。繁殖季的時候，甚至得充當那些被新手媽媽遺棄的小奶獸的奶媽，每兩到三小時起床餵一次奶。
有一年，我照顧著將近十隻的小獅子，身為《獅子王》迷的獸醫師，身邊有這麼多小獅子堪稱夢想的巔峰。然而，事實總不像迪士尼的影片，能夠「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除了睡眠不足，獅子的大便說多臭有多臭，尿味也是濃厚得不得了，還很會掉毛，且三個月大就撲啊咬的，我兩條腿十幾個黑青跟紅腫。當我看到保育員又從籠舍帶出被棄養的幼獅，下意識走去獅舍，與即將要臨盆的獅子媽媽們溝通：「拜託你們可以試試看自己養嗎？可以不要這麼懶嗎？」想當然耳，沒有獅子要理我，那個夏天我經手了二十隻獅子，睡眠不足加上每天流血流汗，常常自嘲自己是名副其實的「血汗勞工」。
最終為了牠做出安樂死的決定
雖然是血汗勞工，但因為自己的工作可以讓動物有重生的機會，我覺得獸醫一職始終是夢幻職業中的一個選項。隨著接觸野生動物的時間愈來愈長，我也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到一些神獸級的動物，像是紅毛猩猩、長臂猿、熊鷹、台灣黑熊、長鬃山羊、水鹿、食蛇龜等等。因為人為飼養的關係無法再回到野外的動物，我們盡全力給牠一個溫暖的家；還有機會再回到野外的動物，我們竭盡所能讓牠們重新展翅飛翔；不過，還是有很大的機率要與動物告別。
曾經有一隻灰面鵟鷹，在過境的時候意外傷了翅膀，脫臼的肩關節由於無法手術，我們只能抱著希望看牠能不能自行復元。我照顧了那隻灰面鵟鷹將近半年，每天幫牠復健、讓牠練習飛翔、幫牠準備食物，牠愛停棲在哪個位置，我統統瞭如指掌。但，隨著時間過去，翅膀的功能還是無法恢復，更不用說灰面鵟鷹需要長途飛行到遷徙地。儘管我對牠非常熟悉，牠對我可是害怕得要命，心裡明白牠永遠回不了野外，圈養的環境也明顯對牠造成壓力，經過多項評估，最終做了安樂死的決定。
那一天，我親自帶牠到手術台上，看牠吸了氣體麻醉、穩定地睡著後，從血管給予高劑量的麻醉藥物。一如往常，我拿起掛在脖子上的聽診器，按在牠的胸側，心跳聲從原本的「咚咚咚咚」變成「咚、咚、咚」，再變成「咚……咚……」然後是一片靜默。看著牠漂亮豐滿的羽毛、強健的腳爪，身體卻再也無法起伏，漸漸體認到，身為獸醫師不應該竭盡所能救活一隻動物，而是竭盡所能讓牠們不再痛苦。
會想要當獸醫的人，還有一個常見的特質：不想跟人交涉。但最後為了動物，我們往往需要花很大的力氣和人溝通。看著一隻隻原生的野生動物被車撞、被狗咬、被毒殺等等，還要想盡辦法改變現況，改變沒有與時俱進的政策法規、改變資源經費不足的現況、改變野生動物不被重視的無奈。
我期待有一天可以真的不用跟人交涉，那麼動物們也可以自在地活在屬於自己的土地上。
作者簡介：綦孟柔，野生動物獸醫師，希望有一天動物可以自在地活在這片土地，人類可以學習不打擾就是最好的溫柔。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