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愛情物件】林佳樺／那一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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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25 第5299期

精彩內容   ◎心情札記 【那些愛情物件】林佳樺／那一葉 張賢龢／父親的錶 【青春名人堂】張卉君／被陪伴的勇氣

心情札記   【那些愛情物件】林佳樺／那一葉 文／林佳樺/聯合報 圖／吳佳恩 有些話我只能化成唾液嚥入喉頭 一條杏棕色細枝從下腹私密叢林攀爬到肚臍上方，隨著呼吸脹縮，枝枒彷彿有生命力地開合；當我彎腰，細枝周圍皺摺出輻輳狀紋路，肉色腹皮乍看是片剔除了葉肉、有著網狀結構的葉脈。 從未想過在身上紋繡圖案。大學時交往的他努力說服在彼此臂上刺紋對方姓氏，日後一見這永恆的印記，便會召喚肌膚繡名那一刻內心湧現的深情與痛覺神經隱忍的記憶，如此嘴邊即將滾沸而出的分手狠話就會硬生生地被壓抑。他找了一家回顧率極高的人氣刺青店，聽說衛生且手工細緻。 妳是不是怕痛？見我不為所動，他下了這個結論，不停秀出一則娛樂版新聞：銀色情侶強尼戴普（Johnny Depp）和薇諾娜瑞德（Winona Ryder）大方曬恩愛，男方在手臂刺下女孩名字：Winona Forever。 我內心嘀咕，感情的深厚不見得要以外顯方式印證，怕痛是原因之一，也擔心分開後印記成了尷尬的存在；加上我倆姓氏一甘一林，合念與並寫都不是太好聽。由於交往的他是爆衝獅子座，有些話我只能化成唾液嚥入喉頭。 獅子男不死心地舉好友為例：小周與女友分別在小腿刺上日與月，昭告大眾：對方是彼此的太陽與月亮；老姚與女友是熱愛衝浪情侶檔，各在肩頭刺尾鯊魚，見面時總要來句通關密語：我朝著你游來。 大三時，每對都面臨即將到來的畢業與就業，原先的人漸漸不在身邊了，不慎於校園一角碰面也儘快閃避，彷彿同處一室就會成為彼此的塵□。聽說小周女友與老姚女友都另有鍾情對象，然而之前的刺青面積稍大，花了數月才漸漸洗去痕跡；洗刺青比刺青更痛，肌膚也會留下紅腫與傷口，彩色紋身更需要昂貴的雷射治療。我想到腿上的日與夜，白天、黑夜原本就兜不在一起；而鯊魚圖樣似乎預言著老姚與女友分開時的互撕。 他在我幽暗的生活隧道裡照進微光 在身上留下兩人約好的印記或圖案，那是承受疼痛後、訴說著專屬權的戀人絮語；但分開後刮除了紀念，殘留的只有痛。有時喜歡一個人只需數分鐘，洗去對方的痕跡卻耗時久久。那時年輕的我未曾想過日後有人會在我身上留下一道□不去的深痕。 這道印記最初不似葉脈，將局部放大細觀，只是條凸起的肉棕色蚯蚓，我求助皮膚科雷射、注射除疤針，它仍文風不動地定在原地，才知自身蟹足腫體質會讓疤痕增生，削去醫學美容的神效，也許那是對方要我牢記，定情之物不能像前幾任贈送的耳環相框馬克杯，說丟便丟。有時覺得身上這道痕跡是地圖上的座標，將人生某時期的故事定好經緯，任何時間點都能乘車穿越時空回去現場探勘。 遇見這位留下印記的人之前，我身體極差，每個月有兩天下午回診治療甲狀腺低下及檢查賀爾蒙數值（甲狀腺會影響全身內分泌）。當時我治療不孕症多年，先生工作繁忙，兩人談話時間不多，回診多半是我孤身前往檢查、聽報告，醫院超音波室及抽血檢驗中心是我的常駐站。由於不孕針劑在肚皮留下點點孔洞，我常在上頭擦拭乳液，揉散瘀青，久之，下腹像一只米色鼓脹的針線包，上頭殘留針扎過的青斑。 回診第七年，飽嘗賀爾蒙針劑的反胃暈吐時，我遇到了印記主人，他在我幽暗的生活隧道裡照進微光；我生活壓力大時，他輕快厚實的心跳是安神曲、是一聲聲的加油，他會提醒：咖啡適量、少冰飲勿熬夜。我們都喜歡順成蛋糕的手工餅乾，甜食讓我的腰間肉浮現著層層閃亮的油花，是被他養出來的幸福肥。我們都喜聽鳥鳴、望月，當我凝視這些美景，他的心跳也頻頻加快；我的回診報告不樂觀時，我感受到他輕聲地安慰：沒事，一切都會好起來。兩人能相伴久久，是朝著共同的遠方慢慢走；一方快墜落時，另一人也能伸手接住。這並不容易，相處過程難免遭逢突然的劇變，要從容面對需要有高EQ。 我與印記主人遇到的緊急事件在庚寅年暮春第一個周六，早上九點，我們約好見面的時刻，前晚我突然無預警地腹痛，胎位不正，他臍帶繞頸三圈，距離飯後才三、四小時，不能麻醉，他知道之前我的體內曾夭亡三個寶寶，約莫感受到不安，著急地在我體內翻攪、擠壓、扭踢，醫院溫度極低，病床、椅子、點滴罩著不太真實的灰白光，我額間背脊直冒汗，意識模糊朦朧，周遭傳來細碎走動聲與言談，空氣瀰漫著酒精與尿騷氣，鄰床斷續發出因為陣痛而尿失禁的驚呼，我催眠：這是幻境，但下腹撕裂感與羊水破裂汩泌而出的濕膩又如此真實。 擔心他被細菌感染，醫生緊急宣布半身麻醉、剖腹，也許他這位前世情人等不及要見我了吧。劇痛、哀號近五小時，護士為痛得打顫的身體擦拭酒精，預示即將迎接兩人的初次見面。我的下腹割了一道裂縫，照進來的混沌天光迎接他的降生，聽見那宏亮的啼哭，我也跟著落淚，他給予的定情禮，漸漸長成了葉脈，不凋，宛如新生。 張賢龢／父親的錶 文／張賢龢/聯合報 父親過世前雙眼幾乎失明，因此把珍愛的手錶收起來，放在抽屜裡，終其一生再也沒拿出來過。我對這錶印象很深，小時候父親回家會先小心翼翼地把手錶拆下來，仔細把手洗乾淨後，再把手錶戴回手腕。有時手錶不小心滑進流理台內，錶面有了刮痕，他總是心疼個半天。 這天媽媽找到了父親的錶。手錶裝在原裝的錶盒中與保證書一起收好，就像他以前教我寫字時一樣，橫就是橫，豎就是豎，豎不能寫成撇，撇不能畫成豎，一筆一畫整整齊齊，一眼望去清清楚楚。看到媽傳來的相片，我會心一笑，這正是他的風格，即便眼睛看不清楚，收藏的東西也不能不清不楚。 父親的手錶很特別，在我仍戴著電子錶的時代，看著他那支秒針不停走動的機械錶，發出連續的達達達聲響，跟滴滴答答的聲音很不同；即便多年沒戴，輕輕搖動後，秒針又開始走動，就像他一樣，離開了很久，但是一想起他、見到他的物品，回憶又湧上心頭。 我決定把父親的手錶帶到美國，以後常常戴它。就像那支手錶的英文廣告標語一樣：Generations to Generations，要一代傳過一代。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戴這支錶的人要不斷地走，要不停地努力，一身整整齊齊，做事清清楚楚。 【青春名人堂】張卉君／被陪伴的勇氣 張卉君/聯合報 「請問……洗手間怎麼走？」初到陌生的空間，方向感極差、絕對不負路癡封號的我擅於迷路，卻不畏懼開口詢問。「噢，從這邊直走再右轉，穿過一道花廊之後的左手邊……還是我陪你去吧。」好心的路人或店員總是親切得讓我手足無措，他們一點都不吝惜時間，充滿耐心地比畫著之後，見我一臉迷惑，站起身就要「人體導航」到定點。「啊，不用，我自己找得到。」通常這個時候我會斷然婉拒，一聽到「陪」這個字，整個人神經就像觸電一樣，深怕麻煩別人太多，也不想打擾他們的工作節奏。「我不需要陪伴。」「謝謝，我自己可以。」幾乎是下意識地衝出口，在許多他人向我伸出援手的時刻。 許是從小的成長經驗使然，鄉下農忙的時候雜事多到數不清，每個人都恨不得有三頭六臂來安頓每件事，每個人都嫌時間不夠用，我因此習慣承擔大人們肩頭溢出來的重量。人人自顧不暇的情況下，「獨當一面成為可用的人力」是成長最大的指標，一直以來我便被阿婆（客家人對奶奶的稱呼）耳提面命，要長成一個獨立堅強、勇於承擔，不依靠別人的女子。而阿婆早年喪夫、獨立扶養四名子女的能耐，則向我示現了某種生命樣態的典範。 直到晚年，阿婆都沒有選擇讓子女撫養，她獨自在埔里老家種菜、生活，住在祖輩流傳下來的合院裡，維持著起灶煮水的老派優雅，從容自在地按照自己的節奏生活，彷彿穩定自轉的星球；子女孫輩每周來來去去，她備好新鮮出土的葉菜與季節漬物微笑目送，作為愛的穩定供應者。偶爾身體略有不適，她也總在長途電話中安撫我的擔心，不願後輩為了陪伴她而奔波勞頓：「路途遙遠，開車危險，不用特地回家看阿婆，講電話就好啦。」彼時年紀小，一心在外追逐夢想的我，尚無法觀察到長輩體貼話語背後沒說的失落，也就信以為真地認為他們不需要陪伴，可以自己搭公車去鎮上看醫生拿藥、打點自己每日的三餐、習慣在不眠的夜裡安慰自己，堅毅到可以獨自走完生命的盡頭，赤裸而孤獨地離開。 「不為別人帶來麻煩。」幾乎是阿婆一生恪守的優雅，她絕口不提自己承受的孤單，鮮少向他人求助或示弱。而爸爸傳承了阿婆的形象，血緣和家教又將強悍複寫在我的基因裡，不知不覺中我也將這種獨立、不依賴的期待投射在自己和他人身上，要求每個人都能是參天的巨木，而不做依附寄生的松蘿。我幾乎要忘了，即便每個生命都是獨立的個體，卻成為了自然界生態網絡之中的一部分，在點與點之間的連結或近或遠，但即便是兩相重疊，也無損其獨立與完整；而正是個體之間的差異和頻繁連結，促使新的可能性發生，如通道一般輸送著養分與訊息，讓生命之間有所流動、相互依存，方能豐盛多元，蔚然成林。 直到行至中年，我才開始學習如何不獨立、不再抗拒被陪伴。 剛強堅毅沒有不好，畢竟每個人首要面對的生命課題便是完整自己。但能夠在需要的時候向自己坦承脆弱、願意敞開內在的柔軟與接納，懂得如何陪伴他人也能欣然擁抱「被陪伴」，舒展自縛已久的硬繭，讓心靈的結界流動，也許才是真正的成熟與強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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