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四十二年九月至四十五年七月,我肄業新營中學初中部。那時生活很窮苦,我們值成長年齡。上午十點課間,便有好些同學把便當「偷吃」了;到中午又餓了,便向同學「打秋風」。我這個「有權威」的班長,豈容此等「亂象」,下令檢查飯盒,凡「淨空」的,即用鞭子打一下手心。而我也因此看出同學便當的「等級」,有豬油、醬油拌飯的,有番薯米飯配醬瓜的,有只有地瓜籤而無米粒的。原來母親為我做的「醬油荷包蛋配醬瓜白米飯」,就算是最上等的了。我又發現一位同學盒中空無一物,卻說他沒「偷吃」,他嘴上也沒有「跡象」,只好放他一馬,但心中有疑。隨著他出教室門口,走向庭院井邊,看他汲取井水裝在便當盒裡喝,井水便是他的「午餐」。我心中莫名的難受,卻不敢趨前表達關懷,怕他被我窺知「祕密」的難堪。而那時教我們數學,擔任班導的趙老師對這群來自村落的窮學生是非常照顧的:不止了解他們的家庭,依據學生的性向和情況,適切的給予鼓勵,化解遭遇的困難。趙老師是那麼的慈祥,循循善誘旳言語,甚至使學生視之如慈母,都和他很親近,個個都成為社會堂堂正正的人。
梁聰明說,老師知道他家境清寒,想補貼他,但怕他礙於情面,不肯接受,便請他刻鋼版,給予資助。而他所刻的鋼版是用來印刷講義。因為老師在學校降旗之後,留下數學不好的同學,為他們義務補習。又說同學許勁甫生病住院台南,因他是班長,要他代表去送水果慰問,並告以畢業問題,老師會處理,請他放心。勁甫在老師關心鼓勵下,考上台南師範。
而老師影響我一生最大的,是畢業時,為我的「前途」設想。他說:你升學是必然的,問題是師範還是高中。梁聰明是人才,但家境不好,讓他保送台南師範。以你的成績,台南師範或一中都可以考上。你家尚屬小康,你最好把目標放在台南一中。結果如老師所言,我都考取了。而且在師範榜單上排名前列。我清楚的記得在師範口試時,一位主考的理化老師,問我各色各樣的題目,足足四十幾分鐘,我無不逐一應口回答。直到最後一個問題,我說:「這個我真不會了。」他說:「你應當不會才是。」也許因為這兩個緣故,當我沒向師範報到以後,卻一連接獲四封由學校發出,敦促我去註冊的信,弄得我「心旌搖曳」,想想人家如此重視我,我焉能辜負。但還是去找景霖師「決策」。老師說,你適宜往學術發展;師範畢業後,必須在小學教書數年,作為償還公費的義務;對考大學就造成停頓的阻礙。你要拿定心意,就讀台南一中。
民國四十五年九月至四十八年六月我就讀台南一中高中部。起先大專聯考採「通識」,未分科分組舉行;直到高三下,教育部忽然下令聯考改分甲乙丙丁四組。我國文、歷史一向是全年級第一,物理也每居「前矛」;但英文和數學都沒學好。
到了參加報名聯考,填寫志願科系時,我又去請教景霖師。我對老師說明我對大學的憧憬,選擇自己最感興趣的,沒有壓力的自由自在的學習。自己天生又有「人棄我取,不與人爭」的性格,所以打算以台大中文系為第一志願,而不以其極冷門為忌。沒想老師有如「順水推舟」般的說:人不可逆志而行,逆志必所行多艱。「條條大路通羅馬」,只要你堅持信念,就能步上康莊大道。何況台大中文系隨政府遷台的大師鴻儒雲集,也是你受教最好的機會。我也好像吃了「定心丸」,以榜首考取。而大二那年,台大校長錢思亮,雖鼓勵學生轉系,使之「適才適願」,我也沒有隨著「風潮」轉到醫農理工科,縱使我的成績優異,也不曾猶疑分毫。
景霖師對學生的關愛是如此深切溫厚,有如陽春布澤,春風化雨;學生自然廣被均沾,燦然生輝,銘感在心。我們畢業後,立足各方,隨著職業所從,也逐漸遠離家鄉;可是只要回新營,都常去拜望老師,向他報告近況,求請老師指點。有時我們也會聚在老師創辦的興國中學校長室,圍在老師膝下「撩天」,然後陪侍「出遊」。譬如民國七十三年陳憲章安排的「烏山頭之夜」。那是在珊瑚潭心島上的蔣公別墅中,我們邊口啖名廚烹調的土菜土雞和潭中魚,邊啜著老師賜給我們喝的名酒「約翰走路」。我們師生過盞交杯獻壽,歌聲洋溢,興高采烈。我即興口占七絕二首:
● 珊瑚潭水澈深深,似我弟兄相契心。愉快人間酣到底,高山一曲定知音。
● 景霖夫子樂開懷,弟子彩衣成老萊。歌放山潭沉寂夜,杯揮皓月蔣公台。
又民國八十五年老師屆齡退休,我們相約照樣會聚在老師辦公室裡,好些同學還攜家帶眷。我作了一首嵌名詩,大家簽署獻給老師。周博尚擅長字畫,由他法書,如同「珊瑚潭之夜」之作畫,都使詩字畫相得益彰。
而我在民國八十二年四月十七日的《中央副刊》發表一篇〈師生四十年〉,其中寫到我們師生不期而集的飲宴情景,那是在我由台北一次南下裡:
近日因「南瀛文藝獎」評審,南下新營。聰明和通賜又像往常一樣,在車站迎接我,並安排同學聚會。傍晚,我們一群年過半百的同學,到興國中學去拜望趙景霖老師。老師笑嘻嘻地迎著我們,臉上的慈祥,有如夕陽的溫煦與光輝,手中還抱著一瓶上好的白蘭地。
我們師生圓滿地坐了一張海鮮店的大桌,班長梁聰明「發令」,一齊向老師敬酒。然後輪番向老師獻壽致意,彼此則舉盞飛觴,笑語雜沓,好像恢復十五少年時。炎坤和錦松言語與杯酒爭長短,也與往日在運動場上難分高下一般。然而朝生、俊謙早做了祖父,文喜、通賜已成了外公。
正興高采烈的時候,官拜教育廳副廳長的王宮田來了。我以今夜老師在座,還敢遲到,罪加一等,罰飲三杯!宮田說他整晚趕場應酬,常回家吃牛肉麵,但今晚是要來和老師同學終席以「酒足飯飽」的。而酒酣耳熱之際,我們便依「酒党」常規行「五拳憲法」。由文喜與我開戰,文喜敗陣,緊接聰明與我「對決」,殺得「酒思」(英文deuce之音譯)連連,結果我輸了。這也和當年兩人比成績,輪番當班長,終於聰明被保送台南師範,我只好去投考台南一中那樣。保送師範,在我們初中的歲月,是最大的榮寵,因為窮苦的年頭,公費讀書,畢業後還有職業保障,是非常不容易的。
我們雖然豁拳喧鬧,但聰明和我不時「領導」同學向老師致敬,老師看我們個個成了老頑童,也笑得合不攏嘴來。而杯盤狼藉之後,文喜說應當賡續餘歡,聰明則說應當先去看看文喜新開的民俗小吃之家「鄉情味」。於是我們又成群結隊護著老師到「鄉情味」品茗閒話,我即席為文喜題下一副「巧變」的對聯:「鄉土情懷鄉土味,情懷鄉土味鄉情。」但文喜總覺得今夜餘歡當續,於是在送走老師和宮田之後,文喜又領我們到有酒有歌的地方去。文喜固然大展歌喉,而朝生曾是我們班上合唱隊指揮,更是曲曲動聽。博尚、志隆和我雖然五音不全只有聽的份,但杯酒在手,自能「附庸風雅」,直至夜闌興盡。那晚我就住在文喜的家。
像我們師生這般聚會的情景,迄今仍歷歷在目,而如此的飲宴場合,我們則「樂此不疲」的「重演」,我們也儘量的使老師在場,讓他親眼目睹,他曾經用心用力調教的「少年」,迄今還不知好歹的「放浪形骸」。只是流動在我們師生的滿懷溫馨,長年以來,都有如「彩衣娛親」般的況味。
老師晚年眼睛不好,師母陪他到台大醫院看門診,偶爾會掛電話給我。我無不趨前問候。看到老師師母不止白首偕老,而且伉儷情深;師母如影隨形的把老師照顧得無微不至。而我則要「千方百計」的才能使兩老留下午餐,暢談家常。
因為老師整個心力貫注的是他的教育志業。民國五十一年七月老師創辦興國中學並任校長三十五年,使得校譽蜚聲遐邇,有「北建國南興國」之諺。退休以後,雖把棒子交給師弟效賢,使之克紹箕裘、花燦果碩;但自己卻也閒不住,更於民國八十九年向台灣糖業公司租地,創立興國管理學院。老師還聘我為學院董事,命我為校歌作歌詞,請施德玉教授譜曲。我因所學拘限,不能為老師和學院有所奉獻,實在慚愧。
我常向同學說,如果老師不是秉持孔子「學不厭,教不倦」的精神,如馬不停蹄般的積極推動完成他的「教育志業」,那麼我們就可以多陪老師幾個「珊瑚潭的夜晚」,也可以到白河看紅蓮花與白鷺鷥,並乘坐周博尚和他太太的「鴛鴦筏」遊行水庫,垂竿於夕陽;也可以到張文喜的「養豬王國」去輕拂徐徐晚風,釣取其池中烏鰡、草魚、鯉魚;更可以在六甲良賓大快朵頤,享用山產和蜂蛹以及台灣土蟋蟀。至今想來不無遺憾。
我們同學聯袂去探望老師,最後一次是民國一○七年,老師側臥在床,安然入睡。師母非請我們到館子午餐不可,未改對學生一向的殷勤和愛護。而老師於民國一○八年六月二十四日清晨於睡夢中仙逝,享年九十有八,我想這就是古人所說的「無疾而終」吧!
開弔那天,我代表我們那班同學致詞,我說:與老師師生緣六十五年,對老師的敬愛和老師對我們的關懷都與日俱深。老師畢生所致力的教育志業,其有口皆碑的成就,和令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對社會國家的貢獻,我們焉敢望其項背;但是老師傳給我們的教育精神,則是薪火不絕的,在坐的梁聰明、林通賜、周博尚、李正隆都是最好的例子。就我而言,老師當年為我選定的方向,我直到今天還是世新大學講座教授、台灣大學特聘講座,追隨老師的步履,為學術教育,繼續走下去。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