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看老爸受盡醫療過程的痛,全家都有共識不再急救。當再度被告知父親狀況危急時,我們把握每回進加護病房的探望機會,不斷讓他知道我們多麼愛他、感恩他,若他決定要離開,請放心地走;如果要留下來,就要努力變好。老爸狀態慢慢好轉,但插管後呼吸訓練仍不成功,醫生建議採氣切手術,我為此陷入人天交戰。看著恢復孩子眼神的父親,我只能選擇令人痛苦的決定,讓他像童話裡的小美人魚,用聲音換取一段生命時光。這是我的決定,可失去聲音受苦的是老爸,雙方的苦受非當事人難以理解,所幸一家人彼此體諒,看見「無常」帶來的希望與啟示。
父親手術後轉至私人呼吸照護中心的那天,媽媽和妹妹在電話那頭告訴我過程一切順利,要我安心工作。我細聽著妹妹描述中心環境和醫護人員的親切,說老爸多麼幸運,就睡在牆邊有窗戶的床位,白天會有陽光透進來……那彷若中了頭彩的語氣,讓我的心也輕輕地放了下來。或許就是這份家傳的單純與豁達,讓我們和父親一路在這自帶的光芒中暖暖地通向了他生命的最終。
父親生於1931年安徽桐城,他多次提及魂牽夢縈的家鄉,說那是春秋時期的楚國附庸,近代教育家、文學家輩出的地方。而我則不只一次心疼地思索,當年那個十五歲的少年,如何在兵荒馬亂中度過重重危難,飄洋過海來到台灣?
老爸是個愛家的人,他常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雖然因氣切手術後必須離家住進呼吸照護病房,但我們仍每天陪伴在旁。這麼做並非醫院照顧不周,而是老爸生病後超級黏人,常在我們離開時偷哭。只要遠遠看見老爸眼睛腫得像包子似,就會聽到護理師說:「鮑爺爺又在哭了。」有時哭得連愛耍寶逗老爸的看護阿姨都沒轍。為此,媽媽常責難地說,老爸會這樣黏人,都是我寵出來的。
老爸最常上演的劇碼,是雙眼含淚、手抓被角,一看到我們進來,眼淚就瓊瑤式地「嘩」落下--看到老爸滑稽的模樣,我們便忍不住笑出來!於是,我們家老爸滿臉淚水,錯愕地看著大家哄堂大笑。
常燈現在想我們累生都曾有過父母親眷,所以在人間能相遇的生命都是有緣,只是我們忘了曾有的因緣,佛法裡稱為「隔陰之迷」。在國外旅行時,曾與街上錯身而過的路人,不約而同停下來回頭凝視彼此,是一種熟悉卻又說不上來的莫名感受。佛教的觀念裡,我們未成佛前會因個人的業力或願力,在六道裡輪迴出生;我們遇見的每一個生命或許都曾是我們的親眷。當接受這個觀念時,就能與眾生休戚與共。就像看到豔陽下掃著馬路的中年清潔員時,就像看見自己的媽媽,希望此刻能奉上一瓶水為她消暑;看見被輪椅推著來到寺裡的老人家,忍不住向前問好關懷,一如與自己父親相處,再合掌以佛號祝福老菩薩。小小的愛便以更廣大的姿態擴散,帶著我們繼續向前走,沒有失去,只有不斷地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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