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市景氣沉入谷底之時,眼前突然讀到何華這本書稿,竟然讓我整個人精神抖擻起來,長久以來,都覺得自己活得沒有生氣,似乎全身的快樂細胞都離我而去,真的老了嗎?我問自己,每天想著的是要怎麼結束爾雅。結束爾雅?爾雅是我心血創辦四十六年的出版社,是我一生文學夢的完成,而我竟然日思夜想如何結束它?
今年是《臺北人》出版五十周年
正在低潮之時,突接先勇兄電話,他說今(2021)年是《臺北人》出版五十周年,爾雅可有什麼想法?可能長久以來的壞情緒,我反射性的回答,辦活動是我最大的弱項,的確,舊思維的傳統人,心裡多少有一種成見,總覺得出版是種安安靜靜的事業,書店賣書靠氛圍和境界,又不是流動攤販,成天在街頭叫賣,只因出了一本書,不停地上廣播節目,在電視台亮相,把出版事業弄得像走江湖、跑碼頭,我總覺得我們的文化一定出了什麼問題。
也不過三兩天後,天外飛來何華稿件,寫的正是《臺北人》出版五十年,起初心喜,只因終於可以向先勇兄有所交代,等到初讀、再讀、細讀,整個人變得興奮起來,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好看的書,書評、評論甚至讀書隨筆,我也算讀得多了,怎麼可能有人能把此類文字寫得這麼引人入勝,真的比小說還好看,彷彿和一堆興趣相投的朋友子夜聊天,聊到天亮也不肯罷休,是的,我的視力不佳,意外的,看這部書竟不覺得累,能讓我一直看下去,越看越入迷,爾雅在如此低潮時,能接到這樣一本高格調卻又讀得讓人趣味盎然的書,一掃長久以來的鬱悶,等到書出來,先勇兄也會興奮地跳起來,有了這本書,他再不會問我《臺北人》出版五十年,爾雅會辦什麼活動。
活動完全不辦,看倌,快來搶購何華的這本書吧,不過我也知道眼前是一個大家對文學冷感的社會,早已習慣遭受冷落,但即使何華這本書也像其他爾雅叢書命運,我也毫不氣餒,出書過程就帶來了快樂,爾雅在成立四十六年後能出到本書,我心願已滿足,用詩人□弦的話,爾雅已完成了作為一個出版社該完成的使命,爾雅算是完滿了。爾雅能完成自己,我也因為爾雅,完成了自己。
瞭解白先勇和文學的一把鑰匙
《《臺北人》總也不老》,是一本文學和白先勇小說世界的百科全書,也是瞭解白先勇和文學的一把鑰匙,原來何華是文曲星和繆思的化身,他來接白先勇的棒,如果說,白先勇的《臺北人》,靈感來自陳定山的《春申舊聞》,或受到陳定山一系列寫老上海的往事傳聞影響,那麼,何華娓娓道來寫他的一系列書話,其實都是白先勇老靈魂的重生,何況他們還有師生之緣,早在三十四年前,何華還不識白先勇之前,就日夜研讀《臺北人》,且以《臺北人》作為他的學士論文,原來那時他在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大四讀書,作夢也想不到,有一天他日日研讀小說的主人翁會出現在他眼前,而且還成了他的老師。
那是一九八七年,兩岸終於解除戒嚴,白先勇重返中國大陸,並到上海復旦大學擔任客座教授。
這樣的兩個人當然一見如故。是意外,亦是緣分必然,自此亦師亦友,一路走來,可說何華血液裡流著白先勇的文學種子,何況白先勇喜歡的,譬如古典詩詞、三○年代老歌、崑曲、《紅樓夢》、西方戲劇文學、文學電影……也都是何華從小就喜歡的,當大家都說,白先勇年紀輕輕,二十八歲就寫出了驚動文壇的小說名作〈永遠的尹雪艷〉,也是《臺北人》的首篇,三十四歲,完成《臺北人》終篇〈國葬〉──整部《臺北人》寫的都是人間滄桑,顯然白先勇有一顆老靈魂,比白先勇小兩輪多的何華,何嘗沒有白先勇的老靈魂?
善良的文學老靈魂
此處老靈魂指的是善良的老靈魂,世上也有不少老奸巨猾的老靈魂,而先勇和何華擁有的都是善良的文學老靈魂。
何華祖籍浙江富陽,在安徽合肥生長,到上海求學,大學畢業後回安徽老家,在報社當了幾年記者,繼續到新加坡深造,在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研究院取得碩士,畢業後在佛教居士林工作,曾任職新加坡八方文化創作室。
這樣的學經歷,讓何華練就了人情練達;而他自小浸淫文學,以至於一顆超越年齡的文學老靈魂早已盤踞心頭,他是完全懂得白先勇的,你看他分析白先勇《臺北人》中十四篇小說,把每篇小說的故事情節、主題和背景的源頭全找了出來,原來白先勇的小說就是我國古典詩詞的延伸,或者說是再創造。何華居然為白先勇的小說一一尋出線索,讀者不免驚呼,啊!何華簡直是潛居在白先勇身上的小精靈,白先勇每天心裡想些什麼,似乎全逃不出何華的法眼。
夏志清曾在只寫了上篇的〈論白先勇〉一文中有驚人之語:他的作品「被一種歷史感(historical sense)所占有,「《臺北人》甚至可以說是部民國史。」
白先勇〈梁父吟〉中王孟養的靈堂,輓聯有「出師未捷身先死,中原父老望旌旗」,何華點出上聯出自杜甫詩,下聯出自趙孟頫詩,一寫諸葛亮壯志未酬的遺恨和悲壯,一寫岳武穆抗金最終功虧一簣的歷史悲劇,聯想讀白先勇《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書中白先勇說:「父親最喜歡的是諸葛亮前後〈出師表〉……父親唯一會唱的歌是岳飛的〈滿江紅〉……至此《臺北人》和民國史,和整部中華文化史,真的全拉在一起了。
文學經典究竟有什麼價值和功用?
五十年前出版的《臺北人》至今已成文學中的經典,何華對《臺北人》先後得到的譽揚瞭如指掌,熟悉度猶如細數家珍,何華開宗明義就說,1971年四月,《臺北人》由晨鐘出版社首次出版,1983年晨鐘停業,改由爾雅出版,1985年,中國大陸北京友誼出版社也出版了簡體版《臺北人》,2002年,為紀念《臺北人》出版三十周年,爾雅特別請曾堯生以名畫家顧福生一幅〈嚴寒室暖〉重新設計;如今《臺北人》新舊兩種版本,均為市場長銷書。《臺北人》先後入選文建會及《聯合報》主辦「臺灣文學經典」(1999)三十本經典之首;同年,香港《亞洲周刊》公布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臺北人》雖名列第七,前六位作家皆已作古,白先勇是在世作家中排名最前的,從這兩份榜單,足證《臺北人》的經典地位無可動搖。
何華在一次訪問白先勇時,曾直問作者:「一部文學經典究竟有什麼價值和功用?」
白先勇答得也直言不諱:
「要說文學經典沒用,那真是一點用也沒有,也不能救國救民。杜甫的〈秋興〉八首救不了大唐的衰退,福克納那些小說也挽救不了美國南方的沒落,他的《聲音與憤怒》與美國當代科技的興盛毫無關係。但,若要說文學經典有用,可以說,它是一個民族心靈的投射、一個根源。如果中華民族沒有屈原、杜甫、蘇東坡、湯顯祖、曹雪芹,我們這個民族將多麼蒼白;如果沒有福克納的小說,美國的精神文化就缺了一個大角;英國若少了莎士比亞,簡直不可思議。當然現在普通美國人,不會去看福克納的小說,只有大學裡才拿來作研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們》,一般俄國人也讀不下去,儘管這本書在知識分子中影響深遠。中國的文學經典與西方的還不太一樣,《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是雅俗共賞、深入民間的。中國文學經典的好處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外行人看《紅樓夢》是寶玉、黛玉、寶釵的三角戀愛,看吃喝玩樂。內行人則看人生的無常,看家族的興衰,也看書中的儒釋道思想。中國文學高就高在這裡。」
《臺北人》裡的女人也不老
不單只說白先勇的《臺北人》不老,何華也是白先勇的最佳導遊,一次美國加州之旅,何華見到了在聖.芭芭拉一住三十年的白先勇,何華在書中描繪了白先勇家中的珍藏,更告訴我們,在加州聖.芭芭拉分校任教的白先勇,學校在白先勇六十歲時,特別在他們圖書館成立「白先勇資料特別收藏」檔案。
美國大學圖書館為一個用中文寫作的東方作家開闢一個特別收藏區,這是極為難得的榮譽,何華說:「白先勇也將自己的手稿捐給了圖書館。」
熱情的白先勇想到何華能來一次美國不容易,把握機會也帶他到美麗的舊金山(三藩市)遊歷一番,何華對「城市之光」書店念念不忘;記得1985年作家喻麗清知道我愛逛書店,也曾帶我前往參觀,如今書店在全世界逐漸消失,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城市之光」當然早已關門大吉,而喻麗清亦辭世多年,太陽雖依然昇起,但這世界,和我記憶中的美好已相去太遠,除了噓唏,又能奈何?
但《臺北人》永不老,甚至《臺北人》裡的女人也不老──「尹雪艷」永不老,演白先勇小說中的人物也都不會老,何華是愛看電影的人,愛聽歌的人,他除了因白先勇小說搬上舞台和銀幕而認識了姚煒、楊惠姍,何華透過現代科技上網也認識了上世紀八○年代許多台灣女歌手如齊豫、蘇芮、潘越雲、蔡琴、張清芳、鄭怡、陳淑樺……啊,真好,透過何華的筆,他看到一個不老的世界。我最感興趣的一篇是,他寫《永遠的尹雪艷》在上海演出滬語話劇,啊,我這個上海人自從母親過世後,已無人和我說上海話,偶有大陸來台的上海人,我想和他說幾句,他會說,你說的是民國時期的老上海話。不錯,老上海人說「銅鈿」而不是「鈔票」,用「我 」替代「阿拉」,尤其看到我心儀的男主角胡歌飾演小說裡的徐壯圖,恨不得自己變成一隻鳥,飛過去坐在台下安靜仔細的聽一次老派上海話,何況,何華說,導演徐俊在戲裡還摻雜了蘇北話、寧波話(像唱歌一樣的寧波話有多久沒聽了?)還有讓人聽得骨頭都會酥掉的蘇州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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