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說為文須「放蕩」,我認為最能令感情
既投入又釋放的,
是音樂給人的「放蕩」。
音樂是興奮劑也是鎮靜劑,
入耳貫心,盪氣迴腸,
頓時有海嘯驚濤,有平湖秋月。
在諸種文藝中,
音樂對人的力量最為深刻
最為立體最為敏銳……
我是君臨大廳的「指揮」
十多年前在宜蘭教書,發現了一個美麗的新世界。得研究生之助,我這科技「後進」學了中文打字和文書編輯,學了上網尋找資料,尋找樂趣——音樂的無限趣味。晚上或周末,林美山佛光大學雲起樓的頂層,經常人籟寂寂;我寬敞的研究室,遂成為個人獨占的「音樂廳」,而我是君臨大廳的「指揮」。
手指恍如指揮棒,在電腦鍵盤上一指一點,我的Youtube「愛樂團」就奏出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樂》。聲音是青綠色的,和窗外遠近的草樹一樣怡人。樂聖舒緩柔美的首個樂章完了,來一個歡愉的,又來一個活潑的,直到風強雨暴,最後天青虹彩,田園再現和樂,山水再響清音。不用耳機,因為那只是「竊竊私語」,我「指揮」我聆聽的是氣盛聲宏的魅力能量。我把《田園交響樂》當作環保的主題曲,請來卡拉揚、伯恩斯坦等大師共襄善舉;請來柏林交響樂團、倫敦愛樂團等大隊共同保護山水田園的清水清音。感謝Youtube,我把它翻譯為「友貼」,樂曲都是樂友「貼」上網與人共賞的。
指指點點,貝多芬《英雄交響樂》、《命運交響樂》的雄壯激越,《月光奏鳴曲》的婉麗柔順,其演奏也全部聽命於我。我是個無為而治的「指揮」,更是個搖蕩性情的知音。感之動之,我不禁手舞而足蹈,情景近乎柏拉圖說的「迷狂」,呈現一個嚴肅學者難得的「放蕩」。古人說為文須「放蕩」,我認為最能令感情既投入又釋放的,是音樂給人的「放蕩」。音樂是興奮劑也是鎮靜劑,入耳貫心,盪氣迴腸,頓時有海嘯驚濤,有平湖秋月。在諸種文藝中,音樂對人的力量最為深刻最為立體最為敏銳。我慣於在稿紙後來在鍵盤上指揮文字,最夢想的是當上大樂團的大指揮。
神奇的螢幕後面是「後宮」,裡面鶯聲燕語古典浪漫的「佳麗」何止三千。如夢如幻之思,讓我興起和路·迪斯奈的《幻想曲》(Fantasia)。這經典的動畫電影音樂,我「指揮」過多次;一曲復一曲,彩色動畫伴著繽紛樂音,把雲起樓演成「太虛幻境」。這所佛教團體創辦的大學,一時繚繞著《幻想曲》壓軸的〈聖母頌〉平和禮贊之音。
雨後彩虹:〈我的太陽〉
有一個周末下午,校園遠處的太平洋上空出現雨後彩虹。我飛奔急上雲起樓的「音樂廳」,「點鐵成金」,平板的硬體變為羅馬壯觀的古代浴場,又變為北京金紫輝煌的故宮,其中帕華洛帝、多明哥和卡列拉斯唱出〈我的太陽〉(O Sole Mio)。正是雨過天青太陽出來了,發出耀眼光芒,發出可借李賀詩來比擬的「羲和敲日琉璃聲」。最雄亮的男高音,唱出最溫柔的情歌:「還有個太陽,比這更美;啊我的太陽,那就是你……」三大天王比賽金嗓子音域之高,又即興添加眉來眼去「調笑令」的小動作,他們合力演出了傾城絕唱。
還有個太陽,比這更老:那就是老歌王馬里奧□蘭薩的舊曲。當然也有很多新的太陽,如雙目幾近失明而心中熾亮的波伽利(Bocelli)。都是義大利人,唱他們最通俗也最高雅的歌,歌頌燦麗的太陽和情人。太陽是他們先賢但丁《神曲》中熾熱的恆星,情人則是但丁夢中永遠高潔的天使貝雅采絲。〈我的太陽〉是我的至愛。「指揮」兼知音的我追尋光源,原來「神曲」一樣的天聲,百餘年前生發於那不勒斯風景靈秀之地,是人傑卡普阿(Eduardo di Capua)作的曲、卡普羅(Giovanni Capurro)寫的詞。
百年的「勁歌金曲」不褪色(註1),不消音。永不!你聽,〈現在或者永不〉(It's Now or Never)一直使美國「貓王」普里斯萊享譽不衰,其旋律與〈我的太陽〉正同。義大利的旋律配以英文的唱詞,我讀中學時已大大流行。少年十五二十時,看著香港電視上「貓王」扭著腰,雙目乍啟還合,比夏日太陽更猛烈的熱情,使他汗流滿面,渾身唱出溫柔婉轉宏亮的歌聲。歌詞不同,但都是愛情;從少年到壯年到我所說的「華年」,都是「love and dove」(愛情與鴿子)、「moon and June」(月亮與六月)那樣迷人那樣惱人那樣有喜有悲的愛情。在雲起處的「音樂廳」,我盡傾摯情,又「指揮」又聆賞令人沉醉的愛之樂音。
我感激在火熱的太陽之後,《卡門》、《蝴蝶夫人》、《阿依達》等等跟著都悉力來貢獻其輝煌——《文心雕龍》所說「雅潤」「壯麗」、「聽之則絲簧」的藝術。每一曲的歌者都奪耳且奪目,歌聲與影像相襯相融,呈現歌手和樂手的華麗姿采。最是難忘的Gheorghiu、Antonacci、Jenkins都演卡門,體貌美豔、脾氣躁烈的卡門。法國作曲家比才讓列國列族的女高音千嬌百媚在螢幕上比歌。她們以歌列,也以色列:其中Antonacci的歌聲靡曼而色相火爆,現場觀眾或凝神傾聽或激情唱和。我視著聽著,拍手頓足,化身為載歌載舞的吉普賽。
隨鴿子飛到La Paloma
我這個最業餘最逍遙最意識流的「指揮」,法力無邊,一揮一點而九應百應,比莎士比亞筆下呼風喚雨的普洛斯彼羅魔幻百倍。千歌萬曲為我而奏響,你聽,螢幕上飛出西班牙的〈鴿子〉(La Paloma)低訴著離情,高歌著希望。帕華洛帝、瑪菲伊等眾多男女歌手抑揚跌宕演繹淒婉的愛情後,「音樂廳」輕輕響起Nana Mouskouri的歌聲:「我的愛溫柔,你的愛神聖……」純美淨亮如白雪如白雲,飄送到雲起樓。一位樂友聽後讚嘆不已,在網上曾寫下比阿爾卑斯山還高的評價:「她一唱歌,天使就聆聽。」這位「慕娜娜」女士出生於希臘,成名多年,歌迷遍寰宇,令天下的歌者不勝羨慕。她看來是希臘史詩《奧德賽》中賽倫和娜絲卡的合體:賽倫的歌聲蠱魅,娜絲卡的儀容端麗。希臘曾困頓於財政,舉國愁悶不安;不知道當年奧林匹克山下的民眾,聽她一曲的流水行雲,能否紓解愁懷。慕娜娜的清音聯「響」了我的舊愛瓊□拜雅思(Joan Baez),乃重溫舊歡。記起一位作家特別喜歡她的〈多娜多娜〉,於是讓瓊輕唱出小牛和燕子對比出來的憂鬱。
〈鴿子〉之歌成於一個半世紀之前,作曲作詞者是西班牙的伊瑞迪阿(Iradier)。歌詞大意是:水手出海,與所愛依依不捨。他魂兮歸來時,可能已變成一隻鴿子,飛到她的窗前;如果他平安歸來,二人就結婚,將來要生7個至15個兒女。伊瑞迪阿作此歌曲一兩年後就去世,死時寂寂無聞。這首鴿子之歌成為天鵝之歌,善哉美哉,翱翔於五洲七洋,歌詞有多種語言或嚴或寬的譯本。一位朋友因為尊崇但丁而去學義大利文,我的才華和毅力不如朋友,卻也學會了用義大利文唱出〈我的太陽〉的片段。我應該也學點西班牙文,學到會唱出〈鴿子〉的首段。
經過查考,知道La Paloma竟是美國德克薩斯州一個小鎮的名字。如果錢財充裕,真想專程飛去這小鎮,看看有沒有鴿子飛翔,鎮裡三百餘人是否都朗朗而唱鴿子之歌,至少可唱其英文版本。只唱英文歌詞的普里斯萊,像對待〈我的太陽〉一樣,把〈鴿子〉轉化成〈不再〉(No More):「星光輕撫你秀髮的美景,我不再看見……」有人說「貓王」之聲是「春之聲」,他嗓子充滿磁性、眼睛釋放電力,石榴裙的聽者觀者怎能不迷倒、拜倒?令人迷倒拜倒的當然還有更厲害的「披頭士」,他們的〈嘿,朱迪〉和〈昨天〉,你要聽十回就十回,百回就百回;這些歌從利物浦唱到利雅德,唱遍南北半球,從昨天唱到今天唱到明天。
雲端「仙樂飄飄處處聞」
雲起樓外海上生明月,「夜色多麼好……」經我魔術的手指揮點,在林美山,愁鬱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響起來,清澈的鄧麗君(還有王菲)〈月亮代表我的心〉響起來,晶瑩的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響起來。我刻意放逐了詩和散文和小說和戲劇種種文本和種種案牘和種種愁悶煩憂,讓它們禁錮在腦裡,讓月亮的音樂溫柔融入我全部的心。有時我處理書桌上的俗務,把音樂當做背景;如此不惟精惟一,我都請古代中國的夔和希臘的奧菲斯原諒。
多少個晚上和周末,多少古典時期浪漫時期的交響樂,多少〈茉莉花〉〈滿江紅〉〈高山青〉〈彩雲追月〉〈歌唱祖國〉以至印度之樂波斯之歌,都以絲簧管弦以金嗓美聲充盈我的耳朵進駐我的心靈。音樂之聲起兮雲飛揚,在雲起樓。我擁有整個「音樂廳」,我獨樂樂勝於眾樂樂。我豪邁對待時光,聽萬寸光陰化為千首樂曲,聽世間最奇妙的do、re、mi、fa、so、la、ti幾個符號編織成千匯萬狀的聲音錦繡。
告別雲起樓已有多年。在香港在深圳,通過新媒體享受音樂的視聽之娛,其便捷其多姿其多選擇,都與時俱進。十千曲十萬曲,在這個「雲」時代,都在雲端,「仙樂飄飄處處聞」(註2);天上雲端應有的音樂之聲,人間時時刻刻處處都可聞(註3)。日耀月明,山綠水清,鴿子訴說愛情,我懷念雲起樓的「音樂廳」,山高水長。
註1:《勁歌金曲》是香港電視的一個長壽節目。
註2:香港把好萊塢電影The Sound of Music翻譯為《仙樂飄飄處處聞》,台灣翻譯為《真善美》,大陸則翻譯為《音樂之聲》。
註3:杜甫〈贈花卿〉:「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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