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若芬／如夢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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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17 第6989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 直接訂閱

人文薈萃 衣若芬／如夢之夢 【慢慢讀，詩】簡政珍／芒花——在父親的墓碑旁 【極短篇】鍾玲／康朱氏的歷險和法緣

人文薈萃

衣若芬／如夢之夢 衣若芬/聯合報 你有失眠的困擾嗎？東坡比較少失眠，白天還睡午覺呢。 東坡睡得好，還救了自己。何薳《春渚紀聞》記載，發生烏臺詩案時，東坡被關押，一天晚上有人帶了個小箱子進他的牢房，拿箱子當枕頭，倒地就睡。大約半夜兩點，那個人推醒東坡，向他賀喜，東坡問他喜從何來？他說：「您安心睡吧！」然後拿起小箱子走了。原來，朝廷有意刺探他的心理狀態，所謂「白天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東坡胸懷坦蕩睡得好，「鼻息如雷」，無事！那個陪睡的小吏大概被東坡的鼾聲吵得受不了吧。 他睡得好，也害了自己。在惠州他寫了〈縱筆〉詩： 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曾季貍《艇齋詩話》記載，當時的政敵章惇得知東坡還能「春睡美」，覺得打擊東坡的力道還不夠，於是把東坡貶謫到天涯海角的海南儋州。 夢中得句+預知夢 睡得長，夢也多，東坡特會作夢。詩人作夢就是和凡人不一樣，他敏感細膩，夢裡也在寫詩，叫作「夢中得句」。東坡有時把夢裡的詩句記下來，記不全，或是夢中句不成一首詩的話，他就補足成篇。他有不少感人的記夢作品，〈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就是夢見元配王弗；他在海南島還夢見過父親蘇洵和繼室王閏之。 更奇妙的是，東坡作過「預知夢」。比如〈應夢羅漢記〉寫他夢見顏破流血的僧人，第二天在廟裡見到了一尊面貌受損的羅漢像，於是請回羅漢像，修整好放進神龕，在母親程夫人的忌日供奉於黃州安國寺。 現在我們再來講一個集合「夢中得句」、「預知夢」和晝寢的一連串記夢故事。發生在哲宗元祐六年（一○九一年），他知潁州（安徽阜陽）之前幾個月。東坡從杭州回京師途中，夜宿吳淞江，他夢見仲殊和尚帶了琴來，彈出的琴聲很特殊。東坡仔細看了琴，這把琴破損得很嚴重，而且──咦，琴不是應該七條絃的嗎？怎麼這琴有十三絃？東坡正在納悶，仲殊告訴他：「這琴雖然破損，還可以修復。」 東坡問他：「為什麼這琴有十三絃？」 仲殊沒有回答，口誦一詩： 度數形名本偶然，破琴今有十三絃。此生若遇邢和璞，方信秦箏是響泉。① 東坡說自己在夢裡明瞭，可一覺醒來，忘記了。 第二天白日，東坡睡覺，又夢見仲殊來，相同的夢再作一遍，仲殊又誦了同一首詩。東坡這回驚醒了！讓他更吃驚的是，真實的仲殊這時剛好來拜訪他！ 他問仲殊：「你曉得你兩度入我夢境嗎？」 仲殊不曉得。 當下頓悟 過了三個月，夢中詩裡的「此生若遇邢和璞」出現了。 邢和璞是個道士，他在唐玄宗開元年間和房琯出遊，到了一間破廟，兩人在老松樹下歇息。邢道士指了指地面，找人鑿開，挖掘得一個甕，甕中藏有唐高宗時大臣婁師德寫給智永禪師的書信。 邢道士笑著問房琯：「你還記得這件事嗎？」 房琯當下頓悟，原來自己的前身，正是智永禪師，書聖王羲之的七世孫。 「邢和璞房琯悟前世」的故事被繪成圖畫，東坡的堂妹夫柳仲遠家，就藏有畫家宋迪臨摹唐畫的作品。東坡欣賞了宋迪的畫，記敘吳江舟中的異夢，還題了詩： 破琴雖未修，中有琴意足。誰云十三絃，音節如佩玉。新琴空高張，絲聲不附木。宛然七絃箏，動與世好逐。陋矣房次律，因循墮流俗。懸知董庭蘭，不識無絃曲。② 柳仲遠見東坡喜愛這幅畫，便請駙馬都尉王詵（晉卿）臨寫成短軸，名為〈邢房悟前生圖〉，東坡作詩： 此身何物不堪為，逆旅浮雲自不知。偶見一張閑故紙，便疑身是永禪師。③ 東坡還寫了意味深長的偈詩： 前夢後夢真是一，彼幻此幻非有二。正好長松水石間，更憶前生後生事。④ 這四首詩可以從不同層面解讀。我在《蘇軾題畫文學研究》裡，朝向「徵實」的角度分析，對應到元祐年間的政治情勢。 我認為房琯影射宰相劉摯，在②詩裡的琴師董庭蘭受房琯寵信，結果造成房琯敗落。③詩裡裝神弄鬼，拿一張舊紙就讓房琯迷信的邢道士，意指同樣姓「邢」的邢恕，他讓本來被司馬光擢拔的劉摰，在司馬光去世後變成不倫不類，非琴非箏。 破琴有異聲 我們還可以從「悟道」的角度來談這四首詩。 琴應七絃，秦箏為十三絃，仲殊帶到東坡夢裡的，是十三絃的樂器，而且還是破損的。即使破損，音質卻不差，為何如此呢？①詩仲殊說了：「度數形名本偶然」，「琴應七絃，秦箏為十三絃」，是誰規定的？就是人嘛！為什麼這樣規定？「偶然」啊！沒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破琴一定不能彈嗎？不會的，東坡夢裡聽見了「異聲」。什麼是「異聲」？和平常不同的琴聲。「異聲」就難聽嗎？不會的，只不過「不同」罷了。我們何時才能接受秦箏和響泉琴如一？要遇到像邢和璞之類的人提點。 有了高人提點，就一定悟道嗎？你看房琯，說是知道自己前身是智永禪師，他在此世的作為，並沒有延續智永的才華和德行。所以，光知道沒有用，東坡在②詩說「陋矣房次律，因循墮流俗」，「房次律」就是房琯。東坡批評他鄙陋卑俗。 那麼，應該怎麼辦呢？③詩說「此身何物不堪為，逆旅浮雲自不知」，這輩子有如行旅，世事如雲煙過眼，用佛家的話來說，是無自性的，不拘執於固定的形態，也拘執不了。隨時可能有機緣開悟，只要你保存開明的靈性。 最後，④詩講明了：「前夢後夢真是一，彼幻此幻非有二」，「夢」與「真」都是「幻」。我們很容易聯想到《金剛經》裡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電，應作如是觀」。我們在山水間、古松下講的前生（身）後生事，到底想的是什麼呢？明知是幻，何必再說？說再多也是空話。 但我們畢竟是肉身之人，我們活在「有為法」裡面，我們只能「作如是觀」，往那個方向去想、去看，我們做不到氣息尚在，就化為夢幻泡影（靈異？）。 因此，還是要活，超越此生有限生命地活，「前生」加「後生」拉長了活，並且在那活裡認知自己的存在。 （衣若芬《倍萬自愛：學著蘇東坡愛自己□享受快意人生》近日將由有鹿文化出版。） TOP 【慢慢讀，詩】簡政珍／芒花——在父親的墓碑旁 簡政珍/聯合報 季節來臨 我才想到芒草的花絮 已經演練過你的漂泊 微風帶來的 曾經是一個偏安島嶼 所留下的鹹味 只是芒花 三三兩兩的言語 猶如午後打嗝的雷鳴 當年的風雨 在婉轉的溪流裡嘀咕 記憶中稀疏的陽光嘗試安撫斜雨 遠山孤獨地揚起壺嘴 倒出我們 難以沸騰的心意 雀鳥飛過 穿越光影失措的山色 我站立山頭 面對重疊排比的墳墓 突來的狂風 播散芒花滿天的訊息 我強制忍住咳嗽 傾聽遠方漸漸逼近的 嗩吶與人聲 ●註：詩中的遠山是金瓜石附近的茶壺山。 TOP 【極短篇】鍾玲／康朱氏的歷險和法緣 鍾玲/聯合報 西晉末年，西元四世紀初，天下亂紛紛。311年匈奴漢趙王朝的劉曜將軍，聯合大將軍王彌攻破西晉國都洛陽，俘虜晉懷帝。王彌統領今日山東省的青州、兌州地區。沒多久又傳來王彌被將軍石勒宴飲計殺身亡的消息。312年青、兌二州落入王彌部下左長史曹嶷之手，地方還算安定。 兌州高平縣城在今天山東省西南部。康家的長媳婦朱氏坐的馬車正馳在林間路上，她由尼山裡的佛寺聽完經回高平城。這位康朱氏十多年後會出家，到晚年成為著名的明感尼師，江南第一間尼庵建福寺的住持。 忽然傳來紛沓的馬蹄聲，路旁的樹林衝出二十多騎，他們迅雷般地砍殺了康家的護院和車夫二人。馬車內坐著康朱氏和她的侍女小華。小華嚇得伏在康朱氏肩上發抖，康朱氏半閉雙眼，沒有看車簾外，鎮靜地憑聽覺辨析狀況，說：「他們砍倒了李護院和車夫小立。」 車簾迅速被拉起又放下，起落之間一雙粗眉和鬍鬚包圍的眼睛往裡望。康朱氏對小華說：「換他們的人駕我們的車……小華，是綁匪，我們被綁了，現在車正走崎嶇小路……」 走了大半天，康朱氏分不清東西南北，馬車停住，駕車漢子打開門簾吆喝：「下車！」 康朱氏抬頭一掃周圍，黃昏時分，她在樹林裡一間大茅草屋前，有四個男人圍住他們主僕二人，其他二十人忙進忙出，把五個雙手綁住的人帶進屋裡。看來是在此過夜，四個男人有一個肯定是首領，他最年輕，但是腰桿筆挺、五官英俊，灼灼的眼神充滿自信，盯著康朱氏。他就是山賊頭目王朔，他把康朱氏帶到小房間裡。上下打量她高□均勻的身材、清亮的眼睛、神定的風度，叫她也坐在草墊上，把大餅和一碗水遞給她，說：「你看來不害怕。」 康朱氏觀察這隊人馬很有紀律，還有幾個穿戴盔甲，她說：「該來的沒有什麼好怕的，什麼都有因有果。看來你原來是軍隊裡的。」 山賊頭目是大將軍王彌的姪兒。王彌和部眾被石勒屠殺的時候，他逃了出來，到青州魯山深處建立山寨，聚眾兩百人。王朔想這康朱氏既澹定，又聰敏；石勒殺光王彌族人，自己的元配遭難，這個女人他要，不論外貌和心性都難得碰到。他說：「我知道你夫家康氏是高平城第一大戶。我不會去要贖金。我是大風寨寨主，你留下來，跟我，作我夫人，我元配去年去世了。」 他銳利地瞪著康朱氏。她平靜地說：「我年歲比你大，二十八歲了，兒子都已經十一歲。你應該找年少貌美的。」 他說：「大四歲無妨。你是嫌我草莽出身？其實我是曹魏太守王頎的曾孫，讀不少書。將來不會屈身江湖。」 他伸手去觸她的肩。她一閃肩頭，由髮髻上拔出簪子，在自己手腕劃出一道小口，血滲出來，說：「我專心信佛，斷慾去愛，跟丈夫不行房已經兩年，何況他人。對我來說，求死容易。」她用簪子指住自己脖子上血管的位置。 面對她冰如刃的眼神，王朔黑著臉，眼中射出嗔怒，說：「你贏了。但是我不會放你，你到我們山寨後山放羊，一輩子。」 康朱氏和小華雙手被綁，跟其他兩個婦女肉票擠在馬車中。又走了兩天顛簸的山路，終於到達山寨。一個婆子帶康朱氏離開山寨徒步幾個時辰，到達山麓的羊圈。從此康朱氏就在這大片山麓上跟三個婆子和四隻狗，放牧一百隻山羊。康朱氏住簡陋的茅草棚屋，相處的只有那三個婆子，以前王彌府的老婢。每個月山寨派兩個人來送麵粉、鹽這些日用品，取羊奶和趕走十隻羊。這十隻羊提供山寨漢子的部分肉食和羊皮衣。 康朱氏知道婆子們奉寨主之命監視她，只准她在羊圈工作，不讓她放牧，以防逃跑。她天性聰敏勤勞，很快學會擠羊奶、替母羊接生和照顧初生小羊各種工作。她的確不同一般人，生活環境那麼艱苦，既不怨恨，也不覺得自己淪落。她不斷地默念「皈依佛兩足尊，皈依法離欲尊，皈依僧眾中尊。」也思考尼山寺法師說要學習到「內無所得，外無所求」的境地。她悟出往日的富足、公婆和夫君的信賴、當家的地位，本質上都如煙塵，空的。現在她不求豐衣足食，不求屋宇庇護；她感受到山上的清風、樹林的翠綠、白雪的晶瑩，此心安處便是清淨世界。唯一遺憾是以前有機會的時候，她沒有受五戒。 過了五年，婆子們看康朱氏安於現狀，就讓她去放牧羊群。能在山中帶著羊群和狗兒倘佯，遺世獨立，更為自得。她動過逃跑的念頭，只是不知道位置，這山脈綿延，怕走不出去。 康朱氏牧羊第九年，皮膚曬成沙梨皮的淺褐色，因為天天上下山，身形更矯健。有一次在山坡放牧，聽見金屬相碰的聲音，前塵湧入腦中，這是行腳僧錫杖的環響。山腳下遠遠走過一個手持錫杖、背負竹囊的僧人。康朱氏想，九年沒有見過外人，第一個見到的居然是出家人，累世積善才有此因緣！她奔跑下山坡，是一位眉鬚盡白、個子高瘦，穿百衲衣的和尚。她在他面前跪下，五體投地禮拜，說：「大師，我為山賊俘虜，牧羊已經九年了。請您稍留片刻，能否請您幫我授五戒？」 和尚見康朱氏雙目蘊含清光，問她誦讀什麼經，她說沒有，只誦三皈依，但是聽過法師說法。他給她授五戒，並由竹囊中取出一冊觀世音普門品，竺法護翻譯的抄本，送給她，要她天天誦讀。康朱氏向和尚打聽此地的所在，和尚說是魯山，因為他的南方口音，她聽成慮山，林慮山是今河南省太行山脈的一部分，在高平城的西邊；魯山在高平的東北。康朱氏把方向完全弄反了。她半年後逃跑時會遭遇什麼呢？ （參考六世紀寶唱撰《比丘尼傳》，建福寺康明感尼傳五） 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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