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是自己選擇的。他們把命運和整個集體捆綁在一起,休戚相關。雖然兩人都知道自己不比其他同志吃苦、積極,也絕不能因此軟弱退縮,損害部隊的利益。底線劃下,再怎麼跌跌撞撞,絕不能越界……幾經艱辛,終於和突擊隊接上頭。物資交卸了。任務完成了。多一二日就要回程。
山交護送隊召開了檢討會。
同志們都在做批評與自我批評。
他也做了檢討,他直言缺乏吃苦精神,他鬥志消沉,他受傷給大家增添負擔。他知道自己和同志們表現出來的艱苦戰鬥精神天差地別。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他無意隱藏喬飾自己!
總務提了一個意見:分配給他背的一包「炒米粉」,集中回來時,少了近半公斤!
會場霎時一片死寂。
他愕然,發愣。他不是不明白總務話裡的意思。但要怎麼說呢?他只覺得血往上沖,頭腦發昏。他支支吾吾的:「我,我不會,我不至於……」
「當然沒有人見到。深更半夜的,不能說就是你!」
他記得腳跌傷後,那包「炒米粉」曾經分給其他同志幫背,過後才還回來。最後是從他這裡交回去。總之是有人吃了,誰?而他如何能去指認那個幫他背的人!?他漲紅了臉,不再吱聲。
又有同志提到「理論脫離實際」的批評。
他心裡「轟」的一聲,渾身委頓,彷彿一拳把他徹底地打回原形!
歸途中他更少開口了。同志們也不來搭話。背上的背包輕了,心上的包袱卻更沉。
雖然他的腳已經康復,肖武仍舊和他一起拉吊床,不時聊一些激勵鬥志的舊事。他明白他的用心。有一次,工作單上分派他去背水——他最怕背水,因為水源總在陡峭的溝底,他不善於爬坡,加上水袋裡的水滲漏,沿著褲管下來,腳底一片溜滑,就算他手腳並用,又攀又爬,跌跌撞撞,背回的也只剩下半袋水!他正為背水做好心理準備,再回頭看,單子上他的名字已被塗去,改成了肖武。
他還發覺一樁奇事。他的水壺,夜晚炕乾了的衣服,好幾次被人灌滿,收好放回他吊床底的背包頂。他原以為是肖武——其實不可能,肖武總是忙著集體事務。也沒這份細心。
有一回夜裡,以為晴朗無需掛塑膠雨布,沒想到頃刻間竟電閃雷鳴!偏偏肖武在放哨,他急忙翻身起來張掛。閃電光中瞥見一個嬌俏的身影,送回炕乾了的衣服。他叫喚,不但不回應,離去的背影更加急速。
彤英——他的老伴,當年籠著夜色,就如此朦朧地走入他視野,走進他的世界裡。
●
三年多以後,他們終於確定了夫婦關係,住進了小屋。
他還記得那個夜晚得不到回應的叫喚聲。
「是肖武接我的哨,我知道你一定忙著掛水布,就趕緊給你送衣服,不然回頭你去拿一定被淋濕!」
「你可以停一下講清楚嘛。」
「嚇!我自己的塑膠雨布也還沒蓋呢!」
「你怎麼會知道我炕乾的衣服掛哪裡?」
「喂!」彤英被問急了,「我知道也有錯嗎?」
「不是不是!」他連忙去握她的手,「我只是奇怪,為什麼我這個落後分子,你還這麼關心?」
「關心你不是應該的嗎?」她臉一偏,眼下垂,飛起一片赧顏。
後來彤英懷孕,他們決定要留下孩子。這一回,兩個人一起,共同去面對周遭無聲的指斥,和分擔背離革命要求——部隊嚴禁戰士生育——的道德壓力。
把孩子送出農村的那一夜,彤英虛弱地躺在竹床上,蒼白的臉淚痕未乾:「告訴你,」她用手掌背揩去淚珠,「你那包『炒米粉』是我背的。」
「什麼『炒米粉』?」
「山交路上,那包『炒米粉』是我偷吃的!」彤英說,不禁抽抽搭搭哭起來,「太餓了,睡不著啊!偷吃了一次就有第二次。」
他靜默著,真不知怎麼寬慰才好。在那些被飢餓煎熬的深夜裡,背包裡的那袋炒米粉也曾多次牽惹著自己吞咽滿口的唾液。人嘛!當年他被誤解,都沒想去追究去指認。他輕輕撫著她瘦削的肩頭。
「你受批評時,我沒有勇氣承認。」彤英低垂著頭,「害你受委屈。」
「不說了,過去的已經過去。多一個過失少一個錯誤,一樣是落後!」他在床沿坐下,倒了一杯溫水給她,「只是,我們覺悟低,這條路走得更辛苦。」
「我們只是想過平常人的日子。」彤英撐起半個身子,低聲喃喃自語。她一定又想著那初生的孩子——才出世不過一天,不,從聽到呱呱的哭聲,到把孩子包裹好,她抱在懷裡還沒感到暖和,送嬰兒出發的小組已經在小屋子外守候了。
他輕輕把彤英擁入懷裡,不想見她的,也不想她見到自己的,滿臉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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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艾和平協定(註4)後他們出來,曾經悄悄去勿洞農村看過那個已經上了小學校的女孩。彼此相見不相識。過後每一兩年他們都會回去勿洞和平村(註5),但怕見多了引人起疑,隔幾年才找個藉口再探望一次孩子。直到成年的女兒要出嫁了,她也不知從哪裡隱約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養父母終於鬆口讓他們相認。夫婦倆還受邀參加了婚禮。回到和平村時,老戰友們都過來祝賀:女兒回來咯,還帶來一個女婿!
哦!就那一天,他又在村子邊沿,聽到那久違的「咯—咯—呱—咕」,「咯—咯—呱—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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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當年有一天彤英回來小屋,壓低聲音說:「今天出發民運接頭,半路聽到『狗叫機』。」(註6)
「哦!?」
「聽不清楚喊什麼。海雲說是熟人。她撿到一張天空落下的傳單,交給了隊長。」
進入八十年代,邊區環境益加動盪不安,圍剿與反圍剿持續進行。再也不見新同志上隊,再也沒有一年一兩輪的南下山交隊。成員因為各種意外折損。老同志年衰去世。……隊伍把精力都放在鞏固內部,維持生存,堅持鬥爭。
逃兵現象,從偶有風聞,漸漸向生活靠近。
部隊營房居住時間越來越短,有相關的隊員叛逃,就得倉促撤離以策安全。然後召開聲討大會,批判譴責背叛的行徑。大會過後還在分隊複習、表態。每一個發言,他都覺得是一次次的告誡和警醒。
那時他跟彤英談起過去,談起家庭。在部隊裡,看似只有對自己的愛人才允許,或者,這也是非組織的,缺乏革命自覺的行為。但畢竟無法阻止。
然而那又有什麼意義呢?除了——一旦他犧牲了,而她有一天還能活著出去,能到他家裡報個信。
彤英也說起自己的身世,她說:「我的比較麻煩,你要通知兩個家庭。我有生母,還有養母。」
原來她老家在怡保,出世前,父親久病不癒,什麼法子都試過了,最後去廟裡問神,說她的命硬跟爸爸相沖,要救爸爸必須送給別人。於是她成了養母的「童養媳」,長大後要嫁給養母的小兒子。
他覺得稀奇:「那你上隊怎麼跟養母交代?她贊成?!」
「當然她希望留我在身邊。但也沒怎麼反對。」彤英咬著下唇,「她的兩個兒子,我的大哥先我上隊,犧牲;二哥被關在太平甘文丁拘留營(註7)。」
「……」
「她知道我在搞活動,卻一次也沒有阻止。她不知道我上隊。我要走了,我太想念她,偷偷叫人約她來相見。她沒有哭,倒是我哭了……她說,我們一定還會見面!」
「她等著你。你要活著出去!」他用食指輕捅她的額頭,「還有你的『丈夫』等著你!」
「開什麼玩笑!我們同志,誰沒有家人等著呢?」
兩人都沉默了。
道路是自己選擇的。他們把命運和整個集體捆綁在一起,休戚相關。雖然兩人都知道自己不比其他同志吃苦、積極,也絕不能因此軟弱退縮,損害部隊的利益。底線劃下,再怎麼跌跌撞撞,絕不能越界!再怎麼艱難困苦,也要去適應,去磨練。堅強,堅守,堅持,堅持下去。
部隊正巧在放映南斯拉夫影片《橋》,裡頭插曲〈啊,朋友再見!〉唱道:「啊,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你一定把我來埋葬。請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再插上一朵美麗的花。」
唱著唱著,同志們把那句「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改成了「把我埋在阿答頭(註8)旁邊,再插上一朵美麗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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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風掠過,樹梢搖曳。湖畔樹叢中的「咯—咯—呱—咕」突地飛揚而起,不見影跡,只聽得聲音越過蔥蘢,嫋嫋飄散。
新千禧年開始在暗夜中露出微熹,1989年12月,合艾和平協議給他們帶來了生命的大轉折,武裝部隊解散,武器銷毀,從漠漠雨林中走出來的一千一百八十餘人,他們的日子重新納入軌道,終於能和舊日的生活對接。
而日子飛逝,轉眼二十年。去年他們都成了祖父祖母輩——女兒的第一個小男孩,他們的第三代呱呱墜地!
他仰頭對著那一片翠綠怔忡。風又起了。
他想起肖武提起過的夜晚的杜鵑,那「咯—咯—呱—咕」,周老師說是「不如歸去!」
「咯—咯—呱—咕」!?(下)
註4:馬共與馬、泰兩國政府簽訂的解決武裝鬥爭問題的和平協定。
註5:馬共領導的前人民軍人下山後聚居的村子。
註6:叛逃的隊員,為向森林地區播音勸降,所乘的敵方軍機。
註7:馬來西亞政府關押政治犯的監獄。
註8:雨林裡的一種棕櫚科植物,葉子可蓋房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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