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稿日之必要
騷夏:
身為一個寫詩也寫散文的人,什麼時候寫詩?什麼時候寫散文?這已經變成我近期訪問或讀者提問都會被問到的問題。我想,文類只是一個工具,像是想煮一道菜要使用的鍋具,寫什麼都好,就是寫作的時候不要吃太飽,不然會飯氣攻心阻礙思考。
面對「該寫什麼好?」的中空時刻,又不得不寫的時候,你都會怎麼處理?或障礙排除?
湖南蟲:
年輕時我信仰靈感不假外求,現在才知道是因為幣值很低,帳面上看起來極度揮霍,很長一段時間甚至以每小時千字的速度在前進。運氣很好的是,我確實曾經出手就能有斬獲,拿了不少獎,大概就是我們在同一間辦公室當同事的前後吧。很後悔當時沒有投資概念,現在才背房貸背得這麼苦。
至於寫不出來又不得不寫,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工作上主管曾引用的,也是記者出身的《黑鏡》編劇Charlie Brooker的金句:「不要談什麼天分、運氣,你需要的是一個截稿日,以及一個不交稿就會打爆你的頭的人,然後你就會被自己寫出來的東西嚇到。」
很遺憾,我並沒有不交稿就會打爆我頭的人,也未曾被自己寫出來的東西嚇到。不過我確實相信截稿日是必須的,因為想不出好的拖稿理由(你在新書裡也是把催稿和拖稿的鬥法寫得很極致了),有時我也會良心發現好好地坐在電腦前再盡一些努力。比方說這篇稿子,我們豈不也是在截稿的前一天收到編輯來信提醒:進行得還順利嗎?前陣子也有另一個編輯在收到稿時回信說:「今天洗臉的時候,忽然就想到你還沒交稿。然後我就收到稿子了。洗臉是必要的……」我想我是把編輯逼瘋了。
另外兩點可供參考的,則是當記者後才從同事那裡聽見的心法:去剪頭髮。組內一位大神常年留著平頭,不曉得是否就因為常寫不出稿子?我自己的話則是去跑步,在沒有盡頭的操場繞,繞到最後風景也看膩了,就會進入胡思亂想模式,有些材料會因此生出來。其實跟騎車通勤很類似。
剩下的,就只是把它寫出來而已了。但天知道,這也是另一個魔王關卡。所以我也是很想問,整本《人生喜事》那樣明快幽默、一氣呵成,你是怎麼做到的?身為光是打開Word檔可能都要花上兩天的人,很想知道你若有所謂寫作前的儀式感,那會是什麼?
騷夏:
寫作的儀式感對我來說是奢侈的事。
假日在家,有完整時間寫作的時候,我的確會打掃完家裡,點線香才上工,可是我現在的寫作時間,常常是利用捷運通勤的零碎時間寫。腦科學的書都說醒來後的一小時是黃金時段,可是我都用在通勤,想起來真的很吃虧,我出發的地方是捷運的起站,通常都有位子,我坐下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備忘錄app,雖然通常只會記錄一些路人講話。現在智慧型手機裡的備忘錄完全變成我的稿紙。之前聽別的作家說過整個備忘錄不見的鬼故事,讓我很害怕,一定要備份。
畢竟我是一個常常遇到莫名其妙事情的人,也是讓別人覺得莫名其妙的人?人必須要看到自己莫名其妙的部分,才能看見陰影,這也是讓我不斷用散文「回頭看」的動力之一。如果覺得我寫得幽默,應該就是體質的問題吧。
我想回頭再來談閱讀這件事,很多時候我有寫作的回應,必須依賴召喚。我想到爵士樂手與舞台上的表演人共同創造音樂的"call and response",讀了別人的作品,讓我想寫自己的故事,應該是許多創作者都會經歷的經驗。
閱讀這件事,因為在出版社和圖書通路工作快二十年,快速掌握一本書和評估它會不會賣,甚至要產出產品簡介乃至快速產出書評和文案,我已經有一套工作模式,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像是分解肉的肉販,閱讀對我來說是常帶有目的性的。
《水鬼事變》近期對我來說就是一塊很好吃的「肉」。沒有要給任何建議,沒有要帶讀者去哪裡的書都令我安心。看你把意象粉碎又重組,點亮又熄滅,我興趣盎然。詩的歧異和不確定,打破慣性和難以說清楚,才會讓我有享受閱讀的感覺。
這本詩集其中的一首〈自拍流出〉應該是討論度很高的作品。我想知道寫這首詩背後的故事,事件轉換成詩,對我來說,一直是困難的事,你是怎麼做到的?
▋「放過自己」的日常保健法
湖南蟲:
〈自拍流出〉如果真有討論度很高這件事,我想得感謝文學獎的肯定。這首詩的創作分幾個階段,最一開始,是我在台中看了舞蹈家黃翊與書法家董陽孜、視聽藝術家黑川良一合作的《墨》。在台上,舞者身體仿擬書法筆墨揮灑流淌,聲光強度也很高,視聽覺都遭轟炸,感官被擰過一樣洗禮舒暢。我是看到一半,腦中莫名出現了「自拍流出」四個字,散場後我就決定要寫這麼一首詩。
彼時同事蔣宜婷剛完成獵騙性私密影像的調查報導。我不想直接指涉,那需要徵得對方同意,也擔心造成二次傷害。這時候,我想起網路上偶爾會讀到情侶分手後報復性將私密影像外流的事件,且顯然不是單一個案,便思考:是不是有可能來寫這件事?
曾經纏綿,因為對方才成立和允許的默契被打破,既難解又難堪,也無法將過往美好徹底翻盤,我想寫的就是這件事。可以說我還是經過了一定程度的轉化吧,在故事裡加入了自己的想像,做柔焦處理,使它有點模糊,減少控訴輸出。
將事件轉換成詩,我覺得最難的部分是誠實,其實和散文有點像。散文我做不到,就用詩來做;以前我是連詩也做不到的,現在稍微放下一些(不知道憑什麼背在身上的)偶包,偶爾遇到瓶頸,會閉上眼睛摸索自己真實的感受,把它寫下來。
說到不知憑什麼背在身上的東西(硬轉),我想我們的另一個共同處,就是都選擇在上一本書出版不久後,背上了房貸吧?看房、斡旋、簽約、搬家,我也都經歷了。因為一些很難說明的原因,我買房的過程既難又趕,留下的全是痛苦回憶(搬家當天我一路趕稿到天亮,甚至就這樣錯過了在舊家有意識地睡最後一覺的機會),從沒想過能以情境喜劇的方式把它寫下來,我想其中重點就是「放過自己」吧?
我們在接到這篇邀稿時,有過以下對話,是我很著急地說:「我要花時間研究一下別人都在聊什麼。」結果你回答:「我不想研究,我們走出自己的路啦。」真的是很做自己,我要向你學習。就當是教學,有可能再和我分享一個你「放過自己」的實例與方法嗎?
騷夏:
買房子對我來說是從來沒有的經驗,不管是現金流或是情緒都在拉到最緊繃的一種狀態。確定成交的那天晚上,捷運怎麼搭都回不了木柵的租屋處,一直換錯車下錯站,內心狀態真的就是「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剛剛做了什麼?」
一開始看房就像田野調查,格局和價格有譜了以後,還得要去查:地勢會淹水嗎?會土壤液化嗎?有地震斷層帶經過嗎?附近有嫌惡設施嗎?隔壁鄰居是怎樣的人?原屋主為什麼要賣房子?我的人生故事線和眼前這間房子真的搭得上嗎?
買到了還要裝潢,真的要省設計師的費用嗎?木作、牆壁、地板、瓷磚、烤漆玻璃的顏色各自有上百種選擇,又該怎麼選?
經歷過斡旋、貸款、裝潢的考驗接下來還有社區管委會,這些這麼骨感的現實,變成散文的素材,是不是對散文的抒情傳統是種挑戰呢?
我雖然是笑笑地寫,但實際上比較像在玩「魷魚遊戲」吧?不停在選擇或被淘汰,被現實踩踏過去:差一百萬就是一百萬,貸款成數不夠就是不夠,再喜歡的房子錯過就是錯過了。
後來,我常把看房軟體當成交友軟體在滑,儘管現在已經買到了,還是常常想點物件起來看,就像「沒有要完成什麼」的創作最有趣,沒有一定要買的房子最賞心悅目。
至於「放過自己」的實例?
請問你會邊騎車邊唱歌嗎?聽說唱歌可以當成有沒有快樂的指標,我是騎車洗澡澆花都會哼歌的人喔,五音不全也沒關係,這是我「放過自己」的日常保健法。都可以如入無人之境那樣唱歌了,應該就會逃過命運不幸的凝視吧?
詩歌不可分,我還是覺得你的情詩寫得特好,你覺得情詩的最小單位是什麼?我想問核心或所謂本質的問題,關於情詩,我會聯想到佛家說的「求不得苦」,好看的情詩,把「求不得苦」寫得很好看很好笑很悲涼很淒慘,好奇你對情詩標準是什麼?
想談談書名,「水鬼」的靈感從何而來?《水鬼事變》的分輯用人、鬼、殊途三個篇章來分類,其中輯一「人」的〈孩子〉我覺得就是一首在談純粹核心本身的詩:「身為孩子/即意義本身」,這首詩可以探索生命是什麼,活著是什麼,頗有讀到谷川俊太郎之感。〈孩子〉的下一篇叫〈本身無意義〉,但我覺得兩首詩的「意義」應該是講不同的東西,是這樣嗎?這樣的編排有特別的緣故嗎?雖然你有寫到貓,但我卻一直讀到狗,流浪狗或賤狗,甚至有篇就叫〈賤狗〉。我自己會很小心把自我認同寫到動物裡面,你怎麼看這件事?
▋沒有過不去,只有待解決
湖南蟲:
以下三段我是在起床後第一個小時寫的:我會邊騎車邊唱歌。真的對聽到的人感到很抱歉……
我覺得情詩可能也是這樣。對著也許不想聽的人唱歌,同時感到抱歉。我以前寫情詩很直白,抱歉的成分居多,唱歌的成分少,現在反過來了。至於情詩最小的單位,我想就是想唱的歌,以及對象吧?有些歌聲無法傳達出去,但我仍得有唱給誰聽的意識才行。水鬼的意象也因此而來。某天我洗澡時(沒有唱歌),看著水流,想它們終究能夠前往一切我到達不了的地方:半空的雲、海的中央、誰的髮膚,忽然就羨慕了。如果能成為一隻水鬼,應該像穿上了隱形斗篷?我一定會去做很多壞事的。
分輯和順序基本我交由主編羅珊珊決定(想想她現在,就待在我們曾經共事的辦公室,也真是很奇妙的緣分)。〈本身無意義〉取自我在北美館看「未完成,黃華成」展時,瞥見由他所作的〈大台北畫派宣言〉第七十九條。都是一些很有趣的句子喔,如第九條:「不可以辦正事的時候興奮過度。即便一點點興奮,也不科學。違者早洩。」我覺得也是寫作的戒律吧?
至於動物,我不是太清楚把自我認同寫到動物裡面是怎麼回事。〈賤狗〉的靈感來自於舞台劇《愛情生活》(書出版後我分別送了編劇和飾演「狗」的演員一本),我想我並沒有把自己的經驗放在裡面。也許慾望有吧。
除了〈賤狗〉,我查了一下,竟然還有四首用了狗的比喻,分別談迷惘與忠誠,還有神祕的召喚。我試著回想生命裡相關的經驗,想到兩件事。
國小時候,父親帶一隻浪狗回家,據稱是在附近的停車場以無法擊退的氣勢跳上他的機車踏墊,就收養了。有嚴重潔癖的母親忍耐了將近一年吧,最後仍決定送養,開車載著狗到台南交予父親友人。我後來打聽了一下,是脾氣暴躁、會虐狗出氣的人,造成我很大的陰影。最可怕的是,那隻狗後來證實是停車場老闆放養的狗,但得知此事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另一件事情是,還住在舊家時,附近半夜常有浪狗號叫,不是對話,也沒有和其他狗打架,就是單獨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吹狗螺。牠發生了什麼事呢?心裡有放不下的人嗎?夜半寫稿時,我常聽牠一邊叫,一邊這樣想。這是不是也是種自我認同呢?我就不多說了,留著以後寫吧。
騷夏:
我還是想用"call and response"來作結論,生活經驗的召喚的確是引起最多的回應。
這次的對話,我腦中一直想到之前在裝潢新家的過程,趁著收工去看現場的一件小事。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買給工班的運動飲料大家都不喝,我爸問我:你不是整箱沒拆?這樣誰敢拆去喝?這些人情世故怎麼都不知道?
我翻找垃圾桶看師傅們平常都喝什麼,原來都買北投知名手搖店的無憂茶,無糖全冰,我記下來,隔天我立刻滾動調整,改叫手搖外送。
很多時候必須親自跑一趟現場,不懂的事情才會了解。
散文對我來說,或是寫作對我來說,應該就類似這個道理吧,就是一個整理的過程,沒有過不去,只有待解決。
2025年十月《文學相對論》
胖胖樹王瑞閔×鄒欣寧 將於10月6-7日登場,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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