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療工作，意味著處處有風險
獸醫師的工作在大眾想像中，大抵是幸福滿滿的，左擁小狗，右摸小貓，午後斜陽灑落，大家開心地度過每一天，天底下最快樂的工作莫過於此——如果真的是這樣，喜歡動物的人都可以來當獸醫師，融化在日常中。
我從小就特別喜歡動物，因為動物不以貌取人，也不需要言語試探。牠們大多天性警戒或者單純友善，如果討厭你，會毫不掩飾地展現凶惡的那一面，別無欺瞞。我從小就有點格格不入，覺得在動物面前很自在，好像不必解釋或證明什麼，牠們就能直覺地理解我的本質。因為這樣相處起來很輕鬆，也因為沒那麼喜歡跟人接觸，我抱著如此天真的幻想，最終以獸醫為第一志願，也如願以償。
然而，幻想是華麗的，現實是殘酷的。
獸醫師的確可以接觸到不少動物，但也少不了和人類飼主往來。另一方面，正因為喜愛動物，對於牠們的病痛苦楚乃至死亡，都格外難以承受。醫療工作意味著處處有風險，操持的工具既能救命也能害命；即使極其謹慎，即使所有的決定都合情合理，仍有可能製造重大且不可挽回的傷害。以這個角度來看，一名獸醫師的成長之路，回首望去，很有可能是血淚堆疊。是不是我害了牠？要是牠沒遇見我就好了。如果我不是獸醫師就好了。早知道不要建議牠做這個治療……很多獸醫會在初執業時被這些自我質疑擊倒，甚至身心受創，輕則轉職，重則自傷。如果跨不去這道坎，往後一倒，就是萬丈深淵。
我曾從谷底爬起來，且不止一次。妹妹0313，0313是牠的病歷號末四碼。這個病患記在我的上一本五年日記裡，每一年的那一天，我都會重溫這件心痛到我很不願意再回憶的往事。
現在的飼主其實都很清楚，飼養犬貓應絕育，尤其是母貓、母狗。因為犬貓不像人類有更年期，發情會隨年紀而停止，牠們會發情到老，而每次發情子宮就容易發生感染，隨著年紀增加、免疫力下降，將導致子宮蓄膿——細菌在子宮裡開趴踢，大量生長其中，產生內毒素，進一步威脅動物的生命。這是一個單純的外科疾病，在細菌感染、引發全身器官衰竭之前，把蓄膿子宮拿掉就可痊癒，預防方法更是簡單：預防性絕育手術。
妹妹是一隻白色的瑪爾混西施犬，大概八九歲，我是先認識他們家另外一隻狗（可能是牠的姊妹），才認識牠的。當時還有好一些飼主，雖然很愛自己的動物，但不知道絕育的好處，因此子宮蓄膿的發生率也比現在高上一截。妹妹家的另一隻狗，正是因為子宮蓄膿，到院就診遇上了我。手術頗為順利，住院沒兩天，狗狗恢復了健康，平安出院。見識到子宮蓄膿的可怕，飼主趕忙把家裡另外一隻狗帶來做預防性絕育手術，也就是妹妹。
反覆檢視不堪，扛起更多責任
回憶起來，那真的是平凡的一天，不是特別忙碌的一天，我甚至還有兩個較年輕的醫師同仁當助手。術中操作有三位醫師見證未有疏失，術中監控也穩定，大家很和諧且順利地完成了常規性的卵巢子宮摘除術（Ovariohysterectomy, OHE），也就是所謂的結紮／絕育手術。術後，我一邊吃便當，一邊觀察病患的恢復狀況，卻突然發現牠不大對勁－－已經過了一段時間，牠依然軟趴趴，而且黏膜有些蒼白。我和另一位資深同事緊急掃腹腔超音波，發現腹腔並沒有任何出血影像，肛門卻滴出鮮血，消化道亦有大量不明原因出血。一抽血，紅血球指數顯現已嚴重貧血。
驚嚇中，團隊迅速完成血液配對，並且緊急輸血，同時回溯過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問題。最後，我們推測牠可能對止痛針劑有極其不良的過敏反應；該止痛藥在正常使用劑量，有一個副作用是輕微的消化道症狀或出血，在這隻狗身上，則發生了罕見且致命的消化道出血……我打電話向飼主說明這令人震驚的壞消息，而飼主一家人陸續趕到現場。
看著比我媽媽年紀大一些的阿姨，還有她幾個魁梧又面無表情的兒子，無論哪一個人，我皆感到無顏以對。我曉得他們有多愛這隻狗，卻只能強打起精神，解釋眼前狀況。
「當初就是覺得你把我們另一隻開得很好，才把牠也帶來給你看……」阿姨如此垂淚哭訴。
那一晚，我回家洗澡打理一下，即趕回醫院顧著妹妹到凌晨。最終，牠沒能撐過去，走了。最沉默的那位飼主身上刺龍刺鳳，抱著白色捲毛還帶著血跡的妹妹，默默地垂淚。那是我這一生都無法忘記的畫面。
後來有好一段時間，我會害怕做絕育手術。是不是不去做，就不會發生可怕的意外？也許我轉行不再當獸醫也會好些，不會再有意無意地害到動物。類似的念頭總是升起，我也不曾停止過自我懷疑。可能我不適合當獸醫。可能我不當獸醫對動物更好。或許、也許、如果……
一去多年，我作為獸醫師不可避免地又重新經歷了數次自我質疑，但似乎比年輕時的自己更明白了什麼。好人的善念、善行亦可能帶來惡果，逃避乍看是一種選擇，但反覆檢視不堪，扛起更多責任，才是回報這些生命的唯一解方。妹妹，還有那些因我而離去、在我手上走完最後一程的動物們，我並不擁有任何東西能回報你們的死亡，但我還在這裡，不曾忘記。現在的我，對所有獸醫生活中的幸福時刻充滿感恩，並且選擇承擔，繼續當一名獸醫師，盡可能救治更多和你們一樣的動物，也許有一天，我終於能夠感覺寬心，釋放那個滿身罪孽的自己。
作者簡介：陳凌，生於1989年的獅子座。曾經打輸過一場選戰、開倒過一間咖啡廳、離過一次婚、出過一本書。目前經營原野動物專科醫院，亦為台灣同志資訊熱線協會理事。擅長想太多自找麻煩，至今仍是一個不甘心只當獸醫的斜槓獸醫女同志，期許自己能永遠追求真知、不畏困難，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對生命了無憾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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