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李欣倫/躺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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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05 第7422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 直接訂閱

今日文選 【當代散文】李欣倫／躺地上 【小品文】陳宗佑／我的腳踏車 【小詩房】辛牧／飛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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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散文】李欣倫／躺地上 李欣倫/聯合報 躺地上。（圖／Noveala） 1. 不要躺地上。 我說，不要躺地上。 不．要．躺．地．上。 要講幾遍：不要躺地上。 兒子仍躺地上，似乎要你給他一個答案。此刻，對情緒高漲的他來說，所有答案都顯得太過單薄，沒說服力：地板很髒，晚上有蟑螂爬，地板怎樣怎樣。事後，若我意識到又端出「母親」的臉孔；過分流露「母親」的擔憂和煩躁時，就來練習換位思考，猜猜孩子的思路：地板怎樣怎樣會怎樣？ □ 地板髒又怎樣？我的內心不也正烏糟糟？ 髒垢之地不正好能接納傷心又漆黑的我的心？ 到底是地板髒重要，還是此刻被世俗塵埃層層裹住的我的受損心重要？ 艱難的問題。更難的是總要在幾秒鐘內作抉擇，給答案。於是乾脆什麼都不討論，直接說「不要躺地上」，本能的解決方法。 躺地上之前，也有正在變黑變硬的心。對母親和孩子都是，情緒快崩盤的時刻。 地板髒容易看見，心的汙垢不可見。再說地上真的髒？玩具賣場潔亮的地磚恐怕比我家馬桶乾淨，青青草地的泥土是否較化學洗潔劑更乾淨？即使那些有形物確實髒，卻也容易清洗，心的汙垢反能藏得更深，也更久。潔與不潔，相對的命題，可見不可見，也被障蔽的心與眼層層遮蓋。 賣場的地板不時躺著大哭又踢腿的孩子，身旁直立的女人不耐大吼：「就算你躺地上大哭我也不買給你好嗎？」有的女人乾脆走掉，狀似疾行，實則等待躺地上的小獸緩緩爬起，跌跌撞撞追上刻意放慢行走速度的女人。那些問題，抉擇，難點同時浮現眼前。我坦承無法回答。 外面的地板可能不潔。 如果在家，為何不能躺地上？哭泣不能躺地上？生氣不能躺地上？何時適合躺地上？用孩子的角度自問。 2. 死的時候可以躺地上。 攤屍的時候就躺地上。 如同此刻，我正躺地上。 攤屍式，瑜伽最終的大休息。閉眼，攤開四肢。 多年前上瑜伽課，最喜歡這最後一哩路，有時身旁就傳來輕微鼾聲，有人居然睡著了。我不曾在大休息中睡著，也許我太努力放鬆，試圖鬆開右手，右腳，左手，左腳，和身體的每一個部位，聽來有些矛盾，努力如何放鬆？放鬆於我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大多時候習慣上緊發條，童年那句「不要輸在起跑點上」的規訓如針劑注入我輩中人。成長，意味著鍛鍊好每一束肌肉，管訓好每一吋意志，說服自己朝向沒有意義、不知所以然的目標盲目衝刺，這些隱形的奮發圖強刺青般吃進皮膚和血脈裡，成為一個突起，一個尖刺，一個令人日夜不安的暗影。 即使身體看似躺平，多半時候，仍妄念紛飛。後來才知道攤屍式看似簡單，比起將自己摺來拗去，躺地上還不容易嗎？但這其實是最難的一式，聽聞攤屍是全身放鬆，但需保持清醒，我想起過去的瑜伽老師在學員躺平時，會輕聲唱名身體各部位，從頭到腳，要我們感受那裡的狀態，依序進行，再移向另一處。靜躺半晌，又從腳到頭，溫柔喚醒它們。曾上過的禪修課也是，導師請我們專注觀察，從入出息再到身體各部位：熱、冷、麻、痠、癢、冷、熱或全然空白，以清晰的意識巡禮一遍，不批判，不耽溺，只是知道，只要感受。 直到現在，我還在練習全然的放鬆。 3. 不僅傷心、生氣、挫折、要大人買東西時躺地上，沒有負面情緒和要求時，兒子也躺地上，尤其出門前最為惱人。 曾有段時間，最困難的事莫過於把兩個孩子送去上學。總在一腳跨出門的時刻，兒子突然要大便或襪子少一隻，即使剛剛穿妥兩雙襪子，出門前就是會有一隻淘氣地躲了起來。好不容易踏出門，搭電梯到一樓（有時竟然就在電梯裡幫他們穿鞋刷牙），一個說沒帶水壺，另一個居然穿拖鞋，或是沒帶碗沒帶什麼。他們永遠老神在在，還有餘裕互戳，往往更令我血壓攀升。 若趕著出門，躺地上的孩子更容易令我浮躁起來。 對年幼的孩子而言，時間約莫像天光、雲霞那般慷慨無私的存在，他們不知道為什麼要費心趕赴下一個所在，甚至不知道下一個地方是什麼。《環保一年不會死》的作者柯林貝文想帶女兒去公園玩沙，但路程中，她偏偏被人行道上消防栓的鏈子給迷住了，她蹲下去撥動它，靜靜注視它左右搖擺、晃蕩，直到停止，才願意起身繼續走。遇到下一個消防栓，女兒又蹲下來玩鏈子，戳弄它，搖動它，觀察它，等待它停止，樂此不疲。柯林貝文急著帶女兒去公園，正當他不耐到快要發飆時突然意識到，女兒其實不用去公園玩沙，光戳鏈子就讓此刻的她如此滿足，反倒身為父親，他只在意最終目的，忘了過程就是目的。 蕾拉．司利馬尼的《溫柔之歌》中，當母親為了讓保母代替自己出席家長日而道歉時，女老師說：「這真是世紀之惡。」並提醒她：「您知不知道父母對孩子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什麼？是『快一點！』。」當我看到「快一點」時，心抽了一下，因為曾那麼不喜歡聽母親催我快一點，現在卻常對孩子說「快一點」，也常聽到長輩催孩子「快一點」。有次聚餐，其中一位年紀也老大不小的男子，注視著密密麻麻的菜單一會兒，拿不定主意要吃什麼，立刻被他的母親催促：快一點快一點。餐點才上桌，吃了兩口，咀嚼，耳邊又響起母親的「快一點」，速速吃完正餐，待飲品甜點上桌，又得快一點，弄得旁人也跟著緊張。沒有明顯可見的行動，一個接著一個，往結束的方向確實而有效的移動，似乎就是沒效率和浪費時間？ 躺地上看來正是浪費時間中的最極致。什麼都不做，什麼也做不了，無法推展到下個步驟，往結局前進一格，還擋住他人向前走的步履，真是大型廢品。停格的、中斷的、散漫的象徵。你心裡上火，他雲淡風輕，看著天花板彷彿仰望星空。躺地上的即興與革命，或許對抗的正是「快一點」這類成人式的莫名急躁，如果緊湊的行程、濃密的活動最終被包裝成充實假期，成為理想家庭的理想假日方案，難怪成人得時時帶著孩子奔赴一處又一處，最後又累得只想躺地上。周間亦然，洗澡吃飯做功課扔上床，無縫接軌，如此日子才能過得平整，不起毛邊？ 某天，躺地上的兒子突然起身，摸出一只塵絮覆蓋的耳機給我，我驚叫一聲：正是半年前遍尋不著的耳機。 哪裡找到的？ 在妳床下找到的。 滾動如石的兒子最愛平躺、趴臥、跪地，蛇來貓去，如此方在我的床底發現不明物體，伸手或拿長傘搆出來，是耳機。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在書櫃、鞋櫃、紙箱還是什麼家具底端（有時乾脆整個人滑進間隙），滿頭塵埃，摸出我找了許久的失物。 耳機跟妳玩躲貓貓，好調皮。兒子說。 兒子躺地上，我倆竟也因此尋回了以為丟失的物事。 4. 躺地上提供了不同的視角，有別於站立與安坐的水平視線。 疫情期間，我每日在家，跟著Mady Morrison線上運動、伸展、瑜伽，最愛的還是幾個躺地板的動作。平躺，曲右膝，將之緩緩倒放於左側，貼地，儘量維持上半身不隨之偏移。除了感受身體，我也從這個角度看天花板，前屋主在那兒留下浮雕般的裝飾，海浪、花葉還是幾何圖案，在天花板的頂端凝結，看著那一方規律的浮動，有時也莫名平靜下來。 躺著看到書櫃上方堆積著文件，一旁的狹小空間也塞了紙張若干，那是什麼呢？環視靜止的家，很少被專注凝視的家屋細節，此刻如同被欣賞的靜物，以美好的收斂回望著自己。彷彿為了報答我獻出獸類最脆弱的肚腩，靜物們緩緩改變姿態，從靜物幻成動物，從固態流成液體，即便小塵埃圍繞，都覺得那灰階與濃黑好像懷藏了一個說話的慾望，接著便悄悄一張、一縮其孔竅，擺動細小纖毛，向我敞開。 長久注視著吃了好多灰的燈罩，層架上蒙了幾許塵的飾品，心想：哪來這麼多細細塵土？時間、歲月、歷史在可見之物上累積厚厚塵埃，於是終得時時勤拂拭？直立、跪下、彎腰、側身，諸多勞動的目的是清潔和擦拭，要活就要動，不動惹塵埃。因為躺地上，才知道不該恆常躺地上的哲理？再來是趴伏，瞥見桌椅腳，所有物件的根基處，最不起眼也不曾仔細留意的地方，看到我們的鞋底形狀，推敲大家走路的姿態。 躺地上觀察習以為常之物，卻迎來莫名的天開地闊，乍然的清明時刻。真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5. 不做瑜伽的時候，我其實也有幾次躺地上。 印象最深刻的是某年六月。學期結束前，參加了一場心靈研習，活動過程卻發生意想不到之事，一名參與者當眾說我「假掰」，還有種種令我訝異的說詞。我哭得好慘，心情跌落谷底。回到家前還試圖平靜安撫自己，在電梯裡補妝，對鏡擠出笑容，跟自己說：一切都好，雖然研習結束後我不自覺顫抖，即使到家門前仍無法控制。但我得停止顫抖。記住，微笑，說服自己：一切都好。（也許那名男子說得沒錯，我真的很假掰。） 結果進門又得知噩耗。 丈夫出國，我將兩個孩子臨時託人照顧，也說好隔天我上課時幫我帶兒子，但臨時發生插曲，那人直說得趕回家。我焦急問：我明天上課，怎麼辦？兒子託給誰？對方說：「我們也想幫忙，但愛莫能助，妳問問看還有誰可以幫忙。」說完就彷彿腳踩風火輪疾馳而去，留下一臉錯愕又不禁發抖的我。當時已超過晚間九點，我應該立刻搜尋手機聯絡簿，硬著頭皮傳訊息或打電話找人協助。或應該打起精神，先帶兩個孩子洗澡，讓他們睡著再說。還是應該請人臨時代課？應該收妥情緒。應該深呼吸。應該默念觀世音。應該應該應該。 但當天彷彿被剝了一層皮的我無力想到諸多合理的應該。沮喪和無助在體內撞擊，我努力在假掰和袒露間衝撞，努力克制不要對自己出拳或抓頭髮。兩個幼齡孩子在旁，假掰才能撐持起一個母親「應該」有的狀態。掙扎的結果尚屬溫和，我跟孩子說媽媽真的好累好累，於是我在淚眼和意識皆模糊的狀態下倒地，躺地上。 沒吃飯，沒卸妝，沒洗澡，沒換衣服，我就這麼躺地上。 沒多久，女兒拿來整包衛生紙，抽一張幫我擦眼淚。過了一會兒，兒子則突然將燈切成一盞小燈泡，彷彿小夜燈，然後他也躺在我身邊，一手抱著我說媽媽別哭。 媽媽別哭。我先是放聲大哭，過了一會兒，竟笑了出來。 不知所以然的孩子也笑了出來。那段時間，兒子最常對我說：媽媽笑笑。他還畫了一本小繪本，書名是月亮笑笑。他念給我聽，聽完我卻哭了，他說月亮笑笑，媽媽也要笑笑。 女兒隨即躺在我的另一側。 六月晚風從落地窗間歇吹來，母子三人就躺地上，我一手環抱一個，撫摸他們細軟的髮，酸酸甜甜從內心擴散。直到覺得涼，孩子幾乎睡著，我才起身將他們抱上床，心想：大不了送女兒去幼兒園後，帶兒子去上這學期最後一堂課，應該可以。（隔天兒子狀似乖巧坐在我身邊，忍到最後，終於拿麥克風學我講話，隨意宣布下課，台下同學笑成一團，歡樂結束這堂「生活美學」的通識課。） 躺地上，給了我直立與前行的勇氣，無論烈日，無論暴雨。 （李欣倫散文集《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近日將由木馬文化出版） TOP 【小品文】陳宗佑／我的腳踏車 陳宗佑/聯合報 樓下的騎樓，我的腳踏車就停在那裡。 深藍底印著星條旗的烤漆，微微卡頓但堪用的變速檔位，還有向學弟收購的二手後座墊──大學四年，我總是騎著它。偶爾傍晚下了課，和女朋友一起吃完晚餐，我會載著她去到河濱的腳踏車道轉一圈。經過自來水園區的時候，我喜歡稍微放緩踩踏板的速度，順著寶藏巖一旁那道長長的大下坡，一路滑行，放任地心引力牽引我們，把身體的重量感全數兌換成速度感。 畢業以後，我把它停放回家門口，從此，我再也不用從台大的萬千車海裡努力辨認它的模樣。但也從此，它的一對車輪甚少有機會轉動，去到家門以外的地方。有一天騎著它去郵局寄信，才發現輪胎久未充氣，竟已變得扁平陷落。 我不免感到愧疚，但更多的是懷念。 來回四年的時光，它載著我的迷茫，見證我的愛情，和它呼吸過的每一陣風，都伴隨著一點點啟蒙、一點點自由。我彷彿回到那條長長的下坡道──騎著它，影子快速地被拉長，直到我們一齊遁入城市的夜空，那片溫暖、昏黃的黑暗裡。 TOP 【小詩房】辛牧／飛蛇 辛牧/聯合報 一條蛇在體內亂竄 牠何嘗不想 與龍爭天 現實是一個框架 框住人物和風景 即便是天空 十三天外 還有天空 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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