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在處理的是「未知」,在未知的狀態中,出現「好」或是「不好」的情況,是由人物自身決定,而不是由發生的事情決定,作者能把這深刻的意念表達出來。此外,作者也非常善於描寫聲音。──袁瓊瓊●在短短的五千字中,作者很有層次地講述各種音效,懷孕的過程中那鬼使神差的意外,以及之後的心靈創傷,因此「黑暗」與「聲音」含有多重的意義。作者文字精準,企圖心令人佩服。──林俊□
「能用的都拿來吧,不用慢慢挑了。」她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助理抱著一大紙箱的雜物從工作室搖搖晃晃地小跑步進入錄音室,沿路上發出「框啷框啷」、「啪沙啪沙」等混亂的聲音,由小漸大──起初聲波在狹窄的走廊中彈碰出不小的回音,但在流入錄音室的瞬間,漣漪便被吸音棉完全吞噬,只剩下穩定的、像是嬰兒玩具的撞擊聲。紙箱對她而言彷彿是透明的:不規則形狀的木塊,壁面偏厚的塑膠杯,裡面可能裝著大小不一的金屬球,還有那疊她從入行第一天到昨天都在收集的枯樹葉,助理也拿了幾片,但透過剛剛微弱的啪沙聲她肯定那疊枯葉只剩碎片了。
「啊──」金屬球散落一地,放肆的跳躍聲壓過手忙腳亂的助理的驚叫。
「噓──」
突然,她拔下麥克風,對著就快耗盡體力的金屬球收音。隨著跳躍高度愈來愈低,她也跟著蹲得愈來愈低,將麥克風貼近地面,直到一切靜止。
「我會存起來,以防妳隨時想到要用。」合作多年的混音師把這突如其來的音檔存進「靈感」槽。那是她專屬的音檔資料庫,裡面滿是奇怪的檔名──〈喝了威士忌淋雨〉、〈遶境隊伍裡的貓〉、〈無弦的吉他〉,所有名字都獨一無二卻同樣不知所云。但這全是兩年半前的檔案了。
她沒有指示應該要取什麼檔名,混音師只好用〈情緒一〉簡單代替。
緩慢伸直膝蓋時,眼前投影幕上的景象令她想起那部電影。但她想到的,不是其中主角們涉過混濁洪水的片段,而是她在為這段畫面錄製音效時,突然向她襲來的那片漆黑──深不見底,像片中的洪水一樣要將她沖倒。
「老師……」助理欲言又止,看著鑲在牆裡的電子鐘裡,那四個大大的紅色的零。已經是這禮拜第四次留到十二點。
她知道,大家都累了。嘗試了一整天,就是找不到適合這段畫面的聲音。
「幫全黑的畫面配音?導演是在開玩笑嗎?」丈夫在手機另一頭感到荒唐的神情簡直跳了出來。擬音師,為電影畫面錄製音效的後製人員。「導演就想在那裡插入一段黑畫面,說是整部戲的最高潮,卻又不把他想要的音效說明清楚,只說了『最難以掌握的聲音』。」她向丈夫說明狀況。
這是她回到職場後的第二部戲。初次回歸之作只能說是小暖身,一部一小時的短片,音效也只有常見的腳步聲、雨聲等等。但眼前的這部,是名導演的大案子,是她再次大展身手的機會。
「我覺得……那個感覺不見了……」但同時,眼前的挑戰也令她意識到這點。
「什麼感覺?」丈夫察覺到她漸弱的聲音。
「跟聲音同在的感覺。」
此時手機裡傳出不明的音訊。起先出現的碰碰聲像是手機撞擊木頭地板的聲音,接著浮現出的高頻雜訊則像是麥克風對著音響時發出的刺耳聲,最後她才辨認出一切噪音背後咯咯的笑聲。
「啊──不行!那個不行!女兒拿來玩了,有被嚇到嗎?」
「沒有,沒事。」她踩下剎車,停在抵達住處前的最後一個紅燈下。「我快到家了,先掛了。」女兒怎麼還沒睡,她本來想問。
「跟馬麻說再見──再──見──」
綠燈亮起,油門沒能催生引擎聲裡歸心似箭的情緒。
「啪擦!」鑰匙俐落轉開,大門有點用力地敲在牆上。剛走進房裡時,她沒有立刻開燈,像是試圖要理解一片黑裡到底能有什麼聲音,又像是等著誰來迎接。
很快,她就開燈了。眼前是單人床和小矮桌,以及桌旁充當迷你沙發的大型坐墊。她和家人早就分開住了,大約同時「靈感」槽裡的音檔便開始堆積灰塵。
「老師,請問有什麼事嗎?我已經離開錄音室了……」她又打了一通電話,給助理。
「不是,不是要你做什麼,」她因為助理的畢恭畢敬不小心笑出聲,「只是……要你幫我告訴老闆,我明天請假。」
●
「叮叮叮叮──」
她從沒錄製過火車駛過平交道的聲音,通常拍攝團隊會現場收音。這不是她要的,不是那片黑暗裡會出現的聲音。
下車後,她才想起這是她出嫁六年後第一次回到這裡,高中時看膩了的舊式車站而今變得格外新鮮。通常火車到站的畫面會搭配雜沓的交談聲和各種形狀、快慢和濃淡的腳步聲,但這班車只有她一人下車。當音軌中的聲音愈單純,擬音師就要製造出愈高的張力和精準度。但那片黑暗究竟是像暴風雨一樣的複雜,還是像一個人的車站一樣單純,她心中完全沒有答案。
「這裡就好,謝謝。」
聽到她這麼說,司機非常錯愕──眼前是搖曳著翠綠閃光的稻田,腳下則是幾乎看不到盡頭的單線小路。
「現在這個路口是短距離之內唯一可以轉彎的地方,不要錯過了。」幸好不遠處有一條垂直的支道躺在那裡,否則司機大概是出不去了。她看著司機平安轉彎後才繼續往前走。
默數著自己的腳步,她時而輕盈時而沉重地踏步走著,腳尖著地時是包了舊抹布、微微悶住的敲擊聲,腳跟則直接俐落、又脆又亮。有時甚至不抬起腳,讓鞋底的紋路與柏油路上熱騰騰的碎礫磨擦出捏碎巧克力脆片餅乾的聲音。和掐碎核桃模仿出的破碎聲不同,巧克力脆片的實心感會讓小石頭堅硬的音質更加突出。微風逆著她的方向拂過,在夾道的綠野平疇裡掀起雞毛撢子刷過硬質不織布時的沙沙聲。她閉上眼睛,讓這股氣流的歌聲為她指引。
歌聲戛然而止,被某種劇烈的噪音掩蓋過去,但風還鼓動著,她的髮絲還在其中翻飛。
「轟──轟──」睜開眼,一片水泥喬木林映入眼簾。整齊劃一的樹幹一字排開,高矮胖瘦勻稱分布,連樹冠層都是同樣的黑色、同樣的葉脈、同樣的傾角和同樣的林蔭面積。農夫們不種稻了,改種電,讓原本自在的自然風在太陽能板的水泥柱之間形成轟隆隆的亂流,還帶著異常的人工感。
她要的是稻田的聲音。
慢慢地,地景由錯落的農舍與無垠的田畦,漸層為透天厝和三合院的聚落,柑仔店、小吃鋪和理髮廳不時點綴其間。終於,她在一處廟前廣場停下。
這裡,就是一切的起點,她看著眼前的廟心想。這是這一帶唯一一間大廟,也是村子的核心。
「妳回來了。」右腳就要跨過門檻的瞬間,熟悉的招呼聲從背後傳來。
「阿嬸還在賣嗎?」她笑著問,看著父親手上提著的一大袋清冰棒。
父女兩人在香爐前的階梯上席地而坐;當她隨意抽出一支冰棒時,她父親還無法決定屬意的冰棒。她用舌尖滑過結滿碎冰的冰棒表面時,聽見了很微弱很精緻的,踩在雪地上的聲音,大概屬於狩獵中的山貓。而明明比她晚開始吃的父親,此時卻已經吃掉了一大半,因為吃得太急頭痛欲裂。看著父親痛得昂首跺腳,她只覺得荒謬又滑稽。
「啊──阿伯!」這宏亮的驚嘆來自一大群汗流浹背、全身髒得像是剛在水田裡打完泥巴仗回來的孩子。「你怎麼先開始吃了!」他們擁上前,三兩下就把冰棒全搶光了。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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