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她從八歲開始就決定要反抗的人
她好像忘記什麼了一樣,身體像掉了一個螺絲釘,整個人鬆垮垮的,在陽光下,行動跟歪斜的影子一樣都有點不太自然,手上還有著甜膩的奶茶留下的痕跡。她忘記了原本要買的東西,昨晚沒燙平的襯衫衣角還讓她有點困擾,確定代辦事項的那張紙條還在口袋裡,她等會兒回公司再打個卡就可以下班了。
在一個沒有什麼不對的日子都全不對了,劈啪散落了一堆自己永遠無法處理的。
因她在「美國在台辦事處」的門口接到一通電話。電話裡的人說:「妳爸爸已經過世。」她拿著那些剛辦好的文件,直覺地想回:「我剛辦好入境簽證。」當然話沒有辦法說完。
她好像應該要很難過的,但她腹脹、四肢虛浮。那年春天也不是太熱,但她需要找個地方坐一下。儘管這樣想著,她手上的飲料還是滴了出來,她還站在那裡,只是想著自己忘了什麼。
甚至無法講出任何來不及講的話。
她甚至也不是想哭泣,應該是那麼重要的人。說惋惜不得體,說很難過,對這分別二十年也沒說話的關係,講出口又感覺自己矯情。
他是她從八歲開始就決定要反抗的人。他從來沒去過她外婆家的聚餐、他總早出晚歸,所以他們沒吃過幾頓飯。愈長大愈聽說他沒拿錢養家。有時她醒來,聽到她父母吵架的聲音,她感到害怕。
她印象中的他,都是別人口中的他。那些傳聞在同住的屋子裡,顯得太真實。她曾以為擋在母親面前的自己很勇敢,她也以為,這是她必須要向她父親表態的不滿。
她更以為,他們相處的時間還很長,久到可以有一天把話說開,可以解釋那些關於他的傳聞。
但到十歲時,緣分就突然斷了一樣。失敗與消失,是她父親歷年傳聞中的頭條。一個多月後,她聽到阿姨說是她父親誤信了心腹,因此被吞了錢。當時母親在籌錢,她無法聽到所謂更真實的情報。
除他人口述外,她不知她父親是什麼樣的人。她父親沒有留下日記,拼圖太碎,無法判讀。
她多年後才想起,某一晚那個常晚歸的男人,正在冰箱裡找東西。她喚他:「爸爸。」他突然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容,跟他平常完全不同的樣子。神祕兮兮地拿出一罐酒釀,笑說:「妳看,我找到什麼?」後來他餵了她一口,還要她保密:「這不是妳該吃的。」她看著他一口接一口,像她哥哥在吃梅子麥芽糖的表情一樣。
在更多年後,她又想起了他,她才覺得他可能並不快樂。但她那時太小,可以這麼輕率地決定對他生氣。
她以為這樣生氣,是女兒的特權,她沒想到跟自己父親的緣分比同學還淺。
他成為她心中的謎,家人很少提到他。直到有一天她在學校被霸凌了;被藏了一個月的便當後,她向當時照顧她的親戚說,讓她多帶個麵包去學校。
她說得吞吐,覺得自己很可恥,甚至有點嗚咽。當她離開房間時,聽到那親戚說:「那孩子怎麼像她爸,說起事來總溫溫吞吞的。」
從此她也不怎麼哭了,她一哭就想起:「妳怎麼那麼沒用。」當時內心曾捶打了自己兩下,再也不能哭了。怎麼可以像「爸爸」。
那時起,她再不想從他人口中知道他的種種
十五歲時,她父親來找過她,他的左後方有個女人,他帶了一堆玩具給她。她不知道那女人是誰,她滿身刺蝟一樣,拒絕了那些玩具,她想讓他知道她很生氣。
後來她哥哥偷偷帶她去見父親,她聽她哥哥說那女人這些年都陪著爸爸,是個好人。她當下不知要哭還是假笑,她以為她被背叛了。
那時起,她再不想從他人口中知道他的種種。
她多麼想對他表現她的怒氣,多麼想藉由這方式表達一段很像父女的關係。
她以為的人生太長,但根本短到來不及生氣。
她那天拒收他給她的生日蛋糕,她看著他開車離開,想看看隔壁座是否還有那女人。她拿著喜歡的紅葉草莓蛋糕,卻想著要讓自己心裡那道口子再劃深一點,像維持一種聯繫。
像決心自殘般地想恨他。她想問他是否真被人陷害、是否真有很多女人,又是否真的沒有養家,收入卻給了前任妻子。
但他給她的真實,是那晚他給她的酒釀、他晚歸後為她蓋被的背影,還有多年後才發現那背影留下的是類似嗡鳴的中年焦慮。
她不知道他的痛苦,他也不知自己的怨氣從何而來。他們就這樣錯過了彼此。
那年春天可能真的很熱,熱到她以後在大太陽底下都會有發冷汗的記憶。她拿著那張美國入境簽證,像一個逾期的審判。她不知道她當年究竟割捨掉了什麼,疼得她不知是哪裡更痛。
怎麼可以哭呢?怎麼能像「他」一樣沒用呢?那天才知道自己曾經捶打的,就是那個不敢愛父親的自己。
●摘自麥田出版《邊緣人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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