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後,因緣際會擁有自己的留聲機
第一次聽留聲機時,還年輕的我已經做了幾年早期華語流行音樂的研究,因而興奮非常。那是一台百年前如同鎮廳之寶的落地式豪華機種,暗紅色的實木色澤濃郁,作為實用家具或奢侈品都頗大氣。
只是我未曾料到,當繁弦急管的樂聲響起,留聲機的巨大音量在現代式冰冷精密的隔音設備中排山倒海,留聲機正前方的我無處躲藏,爆炸般的聲浪鑽耳入心,打得我手足無措,全身緊繃。
事後,刻在我印象裡的不是樂種與曲目,而是太過立體的實況演出,似大群樂手緊圍著我吹拉彈打,可苦了我那聽覺過敏的耳朵。
這番聆聽初體驗是場災難,我一點都不覺得留聲機與蟲膠唱片有何迷人處。往後數年,我繼續耽溺在周璇、白光、李香蘭的萬種風情中,從CD接上環繞音響後的上海名伶歌聲有如精緻甜食,入口即化,聽得我渾身酥麻,飄飄欲仙。
到底誰要聽留聲機啊?
多年後,因緣際會擁有自己的留聲機,是一口不起眼的木箱子,安靜低調地躺在桌上。先前的失敗經驗太讓我驚駭,我遲疑地看著台灣和上海第一位流行歌天后純純與周璇各自在1930年代的原版唱片,不知從何聽起。我暗自擔心,新歡的嗓音會比從擴大器播放更暴衝,而甜美的舊愛會變得張牙舞爪,面目全非。
或許是對陪伴我超過十五年的周璇更有信心,我放平她的唱片,上緊留聲機右側發條,放入嶄新尖亮的鋼針,小心翼翼放妥唱頭,然後等待。
這一次,唱片釋放出一個桀驁不馴的靈魂
狹長挑高的客廳讓管絃樂聲舒展開來,立體到讓我吃驚。周璇徐徐裊裊的現身,她的憂傷隨著溫暖的歌聲吹送而來,熨貼在我心頭。
我閉上了眼睛。總是一邊聆聽一邊分析音樂的我,生平第一遭,淚流滿面地聽音樂。
過去從插電音響展現的周璇,美則美矣,卻因為太過乾淨,少了人味,像重妝厚粉到毫無毛細孔那麼「完美」。
鋼針在曲盤上擦出的音色像是素顏,看得到瑕疵,但不僅難掩天姿國色,反而讓歌手顯得可愛可親,散發出難以言喻的魅惑力。
她淺唱低吟,聲音刮過我的髮梢,近得像是她就站在我的面前,為我一人歌唱。我幾乎懷疑自己坐在石庫門的亭子間,嗅到了花露水的香氣。
我的淚水尚未蒸發,周璇的歌聲已徐徐落下。我拿起另一張純純,期待再續一場柔情萬丈。
我又錯了。
這一次,唱片釋放出一個桀驁不馴的靈魂,自燃式的煎熬情感如野火燎原。純純冷眼逼近我,鏗鏘頓挫的涕泣背後,我聽見灰燼,聽見滿坑滿谷的悲傷。
純純的歌聲是一罈釀了九十年的烈酒,教我不醉不歸。
留聲機原來是時光通道的鑰匙,充滿雜訊噪聲的類比音檔封存了塵世間的凡情俗事,再怎麼滄海桑田,都能夠還魂回魄。
剎那間,我恍然置身民國上海和日治台灣的流行歌聽眾之間,明白了當時的人如何被這兩位女伶收伏三魂七魄。我從此渴望與百年前的聽眾一起聆聽,在歌聲中一次次愛恨癡嗔,一次次沉淪醒悟,永遠不會老去,永遠在音樂裡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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