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墜落曠野其實,並不是墜落
世界萬物從來不曾離你而去
他們只是回到了
該回去的地方
原來,拐杖阿嬤是愛治小時候的鄰居
自從我與妹妹各自開了一家店以後,每個禮拜一或禮拜二,我們都會一起回線西的老家看看愛治。
「阿嬤,阮轉來囉!」
那是一個安靜如常的午後,拉開白色鐵製大門,沒開燈的客廳,春天的陽光柔和地穿過窗戶,灑落在磨石子地板上。轉頭發現愛治是坐在沙發上而不是躺著,這代表愛治已睡過午覺。
「這陣才轉來哦!」愛治看見我們的第一句話,總是笑著這樣說。
「嘿啊!」我與妹妹馬上一人占據一張沙發,橫躺著與愛治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
一小段時間後,突然聽見敲門的聲音,一個白髮蒼蒼的阿嬤拉開門,拄著拐杖慢慢走了進來。
「愛仔(Aiya)。」拄著拐杖的阿嬤叫了愛治的小名,我與妹妹站起來向拐杖阿嬤問好,待愛治介紹完我們後,便坐下來一邊吃零食一邊聽她們聊天。
我聽著她們之間的一言一語,忍不住偷笑。
她們對話的節奏非常可愛,愛治已有點重聽,經常一句話要「蛤」個兩次左右才聽得清楚,然後好不容易聽清楚了,在回答問題的同時,還要忙著招呼拐杖阿嬤要不要喝這個飲料、要不要吃那個餅乾,而拐杖阿嬤則是繼續一邊問愛治問題,一邊重複說自己有糖尿病不能吃甜的。
從她們的談話內容中得知,拐杖阿嬤是愛治小時候的鄰居。雖然後來她們都嫁到了現在這個村子,卻已有好幾年不曾見過面。
聊著聊著,拐杖阿嬤突然問起愛治的兄弟姊妹,愛治說:「逐家攏轉去啊,這馬干焦賰我爾爾。」
愛治她總是用「轉去」來代替死去。然而,每一次聽見愛治這樣說,我都會有點感動。
「轉去」,就好似她只是普通地談論起一個人去了另外一個地方,回去他原本的所在地而已。「轉去」這兩個字,比起死去,多了那麼多的豁達與溫柔。
我突然想起,愛治也常常說自己隨時都可能會「轉去」。每一次聽愛治這樣說的我,總感覺她只是要展開一場有點遙遠的回家之旅而已。「轉去」的愛治,她只是回去了,總有一天,她還會再回來的。我依舊會在這個家等到她,和她再一次相見,而她依舊會笑著對我說:「這陣才轉來哦!」
那一切聽起來,就像是我們與朋友聊天
「當時?」拐杖阿嬤接著問。
「尚細漢欸小弟嘛死啊,應該係舊年,我嘛袂記得啊。」
看著愛治的臉,她的表情與語氣沒什麼變化,而拐杖阿嬤也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她們平靜如常,花白的髮絲與小小的眼,在午後的陽光照耀下,正閃著隱隱的光芒。
回想從一開始到現在她們之間的談話,那一切聽起來,就像是我們與朋友聊天時,剛好提及誰去國外留學、誰去國外工作一樣,對方點點頭,淡淡地回一句:「是哦。」
那一刻,我深刻地感覺到,原來人的一生走到某一個階段時,「死亡」這件事情,對於一個人的意義,竟會變得如此平常與自然。
抬頭看見那個永遠快十分鐘的鐘,即使是這個從小到大樣貌都沒改變過的客廳,時間也真實地在流逝中。
沙發上的奶奶腳步蹣跚了、柔軟的髮絲花白了,而我與妹妹,也早已告別那些一進家門就先開冰箱、每天跟奶奶要十塊錢,去巷口柑仔店買零食的日子了。
今天是固定回線西看奶奶的周二,這是一個一如往常,平凡又安靜的午後。我們的時間總是這樣一周又一周地過去,一直以來,每當我回到這個客廳,我都可以察覺到奶奶的衰老。但是,為什麼,我卻從來不曾真正地感覺到,自己已經長大?
或許,讓我們長大的並不是年歲,而是生命際遇中的萬千變化。
拐杖阿嬤準備回家了,她撐著拐杖緩緩起身,那無法挺直的腰背,彷彿背負著一生間所有時光的重量。
「常常來行行欸蛤。」愛治這樣說。
我目送拐杖阿嬤離去,想著,或許她們彼此都知道,活到這個年紀,與所有人的每一次相見,都可能是最後一次。
●摘自采實文化出版《荒涼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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