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人與人的相遇是一種緣分,而人與城市之間也有著類似的東西。
看不見、摸不著,一股神奇的力量。正由於這股力量,人被城市召喚而來,當緣分盡了,人又離開城市而去。
這是我在小說《蒲公英之絮》所要傳達的意念,而這正是我自己半輩子的人生體驗。
我生長在日本愛知縣的一個小鎮,距離名古屋市大約三十分鐘左右的車程。雙親皆是神戶人。家父是一名土木技師,婚後被公司調派至愛知縣。由於該縣在前一年遭受伊勢灣颱風侵襲之故,家父受命至災區進行重建工作。
調派期間說好是一年。近九十歲的年邁老父至今仍留在這個當年被公司指派的地方,想必是上天的安排。
可能是因為看著父母的人生,我自小到大從未有過留在家鄉土地生活一輩子的念頭。人算不如天算,天地遼闊,會落在何處生根,自己想再多也是無用。
某天,一陣風吹起。
我在空中飄蕩,渡過重洋,來到台北落腳。
「為什麼會到台灣來?」
我常常被問這句。尤其是在《蒲公英之絮》獲得文學獎之際,像見面打招呼似地,媒體記者開口便是這個問題,幾無例外。
面對大家的好奇心,我一貫的回答是:「被風吹來的。」他們似乎不埋單。但這句是發自於心底、真誠無虛的話。沒有任何徵兆、察覺時便已是身在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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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來到台北是在一九八○年,剛好是四十年前的事(本篇文章寫於二○二○年的十二月)。當時我人在東京,認識幾位從台灣來的留學生。他們不停地向我遊說,一定要親身體驗台灣的美好。
不過老實說,那時的我對台灣一無所知。聽過「台灣」這個地名,但不知位於何處,連和香港有何不同,也完完全全沒有概念。或許各位很難相信,台灣曾被日本統治過的這段史實,對我而言亦是全無所聞。
飛機飛抵中正國際機場,改搭國光號客運往台北方向。那日的一景一物,在經歷四十年後的今天,仍清晰地刻印在我的腦海。
天空下著小雨。
雨水沿著計程車車窗往下流。隔著車窗玻璃,台北的模樣顯得朦朧不清。滿街的招牌,上面寫的全是漢字,幾乎見不到英文,也見不到日文。一種陌生的感覺。
馬路上的摩托車。當交通號誌轉綠的那一秒,騎士們變身為賽車手,個個加足馬力向前奔馳。見這景況,受到驚嚇是肯定的,伴隨著些許懼怕與疑惑——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啊?
這是我與台北的邂逅。說也奇怪,就在這瞬間,我已喜歡上台北。
在此之前,我住過東京、名古屋、金澤等城市,都未曾有過如此這般的感受。
「喜歡」這件事,在見面那一刻便確定了,無須任何理由,一點也不誇張。這是一次有真實感受的邂逅。
我在四年內總共來台北四次,並且在台北生活大約一年半的時間。一九八三年,懷著「這輩子可能永遠不會再來」的心情,依依不捨地離開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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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我和台北的緣分極深。六年之後再度回到這個城市。
那時候戒嚴令已解除,各地洋溢著自由的氣氛。受到民主自由洗禮的這座城市與我所認識的台北截然不同,正如從學校畢業數年後和老同學不期而遇——「啊?你原來是這副模樣的嗎?」台北的轉變之大,使得六年後再度重逢的我,這句話差一點脫口而出。
之後台灣改變過去的施政態度,朝向民主化前進。經濟上有著驚人的表現,國民生活水準一口氣大幅躍進。
在這令人興奮的時刻,能躬逢其盛,感到十分幸運。在台北近身觀察這片土地民主化的腳步,陪著這片土地一路走來,我與台北的關係變得更加堅固。
數年過後的某一天,家母說道:
「我家的兒子嫁給台北了呢。」
這樣的形容聽起來有些奇怪,但確實是滿貼切的。
在台北生活的這幾年,當然不可能事事完美稱心,但總能一一克服同時調整自己。當我回過神來,才發覺已經能夠接受並且融入所有一切,沒有任何不適應的情形。另一方面,我對自己能成為這裡的一分子,感到相當自豪。
如果,不是台北……同樣是在台灣其他的城市的話,或許也會有著同樣的情感。
嗯,很有可能。不過,這不重要。和我有緣的不是別的城市,是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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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一九八九年起定居在台北,今年邁入第三十二年。在這段不算短的日子裡,在我周邊颳起兩次大風。
第一次是在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二年間,外交部對於日本人申請居留簽證,無預警採取嚴格審核。由於前一年受到中國大陸方面的壓力,日本政府對台灣人的居留簽證改以緊縮核發的態度,於是台灣方面採取報復措施。
當時許多日本人以觀光簽證的名義,留在台灣工作。只要有繳稅,政府並不會特別取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形同默許的狀態。此時突然一聲令下,加強取締,同時申請觀光簽證延期亦不被許可,無法在台灣居留兩個月以上。許多日本人被逼至絕境。
以上種種措施,連知名日本大型企業派駐來台的人員,亦不能例外。於是「你的簽證,是怎麼申請的?」成為林森北路上的日本人,最常相互問候的一句話。可憐的是在日語補習班授課的日本籍教師,以及在日本料理店打工的日本人。我的日本朋友當中,有幾位是被直接闖入課堂的警察當成非法工作的現行犯逮捕,遭到強制遣返。
「實在是走投無路了。」處處可聽見日本人留下這句話,抱著遺憾離開台灣。
即便時局如此,我仍想留下來。
我不打算因為這等小事就放棄。
為了取得正式居留簽證,我走遍各個單位,想方設法,但始終找不到妥善的解決途徑。眼前已是無路可走了。難道只能死心回去嗎?
就在此時,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平時找我撰寫報導文章的雜誌正式創刊,邀我擔任總編輯一職,居留簽證的事情自然是順利解決。運氣好到難以置信,總算能繼續留在台北。
巨風狂吹,我終於挺了過來。
又一陣風發生在二○○九年。這次是我自己的主意,原因是為了撰寫小說。長久以來,我想寫小說的心思沒變,但老是寫寫停停;好不容易完成幾篇作品,總不成氣候,距離出版成書的程度還差上一大截。寫的是日文小說,卻對日本越來越陌生,只有回到日本才能有所突破。於是和太座商量,決定回國。
正巧這個時候,朋友帶來一個消息:
「有一個文學獎正在徵稿。要不要試試?」
我從未嘗試過以中文寫文章。考慮再三,若是真的回去日本,這樣的機會不會再有。我抱著「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心情參加比賽,不料竟然得獎——台北文學獎。
「別那麼早走嘛!現在才三十年而已。」
我切身感受到台北以他獨特的溫柔將我挽留。
這是第二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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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我的人生,一言以蔽之,是人與城市之間存在緣分的寫照。四十年前,乘著風來到台北,經歷風浪,幾度即將揮手告別,卻總有意料不到的轉折。如今,我依舊在這兒。
之後,還會有風起的時候吧,或許。
那時的台北,可能又會製造新的機緣要我留下,也有可能對我揮揮手說聲「保重呀」,目送我離去。
「不論是哪一種,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坦然接受天意的安排。」我想對台北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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