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常的工作日，我在城裡四處穿梭，帶領瑜伽練習。第一堂教的是親子瑜伽，學齡前的小孩兒無憂無慮，身體柔軟有彈性，年輕勞苦的全職媽媽卻有著石頭般僵硬的肩頸，在動作中展露無遺。接著是一堂樂齡私人課，雖採取坐姿運動，看似簡單的姿勢卻仍讓老人家氣喘吁吁、痠痛不已。當我觸碰阿嬤纖瘦無力的手腳，以及冰涼無血色的肌膚，想著這副使用了九十年的身軀，如今只能勉強支應或坐或臥的生活。出生後擁有身體，免不了要面對衰老與逝去，誰也無法逃脫。
到了晚上，又帶了一堂孕婦瑜伽，班上幾位準媽咪體態截然不同，懷孕十二周的行動自如，三十周後則肚子跟吹氣球一樣不斷變大，且多有水腫、睡眠不佳等困擾，常抱怨身材走樣了，但我一直覺得孕育新生命的身體是充滿生命力的，愈趨圓潤的線條並不是胖，而是母女合而為一的優美輪廓。
每天觀察不同年齡層的學生，每個階段的身體狀態都不一樣，考驗也持續不斷。聆聽學生抱怨各種病痛，深感肉身比想像中還要脆弱，再健康的人也可能無預警地陷入不適，或遭逢意外導致不可逆的傷殘，情緒瞬時崩盤潰堤。如何在無常中站穩腳步，跟病魔和諧共處，絕對是場艱鉅的試煉。
疼痛的突擊考驗
八歲的男孩小祥近日肋間肌拉傷，只要牽動到傷處，總是非常慌張，呼吸急促地捂胸大哭，不斷問媽媽：「我會不會死掉？」「痛的地方離心臟很近，心跳會不會停止？」讓媽媽聽了好心疼，只能讓他躺下休息，待小祥冷靜後就慢慢不痛了。
某次上課小祥做一個躺下的姿勢時，我趁機告訴他，自己也曾遇過如此劇烈的疼痛，但後來發現，當我愈是緊張，肌肉收縮得愈緊，呼吸愈來愈快，身體就愈是痛苦。
「如果你能放鬆呼吸，讓心情平靜，很快就好了。」我將他的雙手擺在肚子上，要他感受腹部的起伏，然後很認真地告訴他：「你絕對不會死的。」「我知道，我只是太痛了。」小祥凝視我的眼神漸漸變得柔和，在疼痛中放鬆對任何人來說都不容易，但卻是可以練習的。
後來小祥媽媽說，當他再度痛起來的時候，反應沒這麼激烈了，能試著躺好調息，知道一切都會過去。
早熟的小祥在胸痛好些後，還神色凝重地問媽媽：「人類為什麼有這麼多麻煩的事情？」讓大人哭笑不得，不知該怎麼回答。
小祥說得對，人類麻煩的事還真多，數也數不完。另一位九歲女孩筱晴原本體態優美，不過隨著學校課業愈趨繁重，逐漸有了駝背的困擾。我除了請筱晴媽媽留意女兒平時的姿態，也設計一些矯正駝背的體位法供她練習。
某次上課時，筱晴做下犬式時明顯腹背無力地拱著背，我藉機解釋駝背的原因及對健康的影響，沒想到她竟立刻離開動作，掩面哭了起來。
望著淚如雨下的筱晴，瞬間同理她常被提點「不要駝背」的壓力及挫折，即使還是個孩子，依然對身體的問題有著深刻的擔憂，讓我意識到大人在提醒孩子時，應要更委婉溫柔。
於是，我很誠心地對女孩說：「妳很擔心駝背好不了，對不對？猴子老師小時候也有駝背喔，不過練瑜伽後有慢慢變好，所以想教兒童瑜伽，讓小朋友都不再駝背。」
筱晴瞪大眼睛望著我，聽我繼續說：「駝背不會一下子消失，但妳會好好練習，也會注意姿勢，不要怕。」她點點頭，終於不再哭泣，重展笑顏再次回到墊子上。
阿嬤的微笑糖果
每個人都會遭逢病痛，或長期面對某些宿疾，有時因身體的失常而過度煩憂，難以排遣，漸漸變成心理的問題。
瑜伽大師斯瓦米˙韋達（Swami Veda）晚年患有多種慢性病，醫生囑咐他絕不可坐飛機，但他仍在兩年間環遊世界三次，進行密集的教學行程，後來才到法蘭克福的醫院接受治療。大師躺在手術台上做了整整三小時的大休息式，練習二十九套觀想放鬆法。術後完全不覺得痛，表示剛剛經歷了一段美好的時光，精神處於極度清明喜悅的狀態。
「那段日子我經常處於深沉的禪定之中，你的心可以待在意識表層，感受身體的痛，或者像我一樣深入底層，感受安寧和喜悅。」韋達大師認為世上最嚴重的病，莫過於心靈的鬱悶，因此當他身體不適時，會穿上喜氣的衣服，閱讀令人愉快的書籍，製造歡樂氣氛，從而感受活力及充實。
當我教長者瑜伽時，常會想起大師的話語。年紀大了難免有病痛，要能坦然接受，仍保有一顆寧靜的心，的確是很困難的事。
某天教一位阿嬤瑜伽，當她努力完成一個段落，我大力誇獎她：「阿嬤真的好棒。」
阿嬤回答：「老師一直誇我，可是我沒有糖果可以送妳耶。」
不太會說台語的我，望著阿嬤，拚命捕捉腦中有限的字彙，接著脫口而出：「不要緊，妳的笑容就是我的糖果。」講完這句情話，在場的人都笑了，阿嬤也被逗樂了，回答說：「阿嬤老了，笑起來不好看。」
「哪有，阿嬤最可愛了，超可愛。」我笑回。
「老師才可愛，老師最可愛。」阿嬤不甘示弱。
「歡喜的心就是妳給我最好的禮物。」我凝望微笑起來很美、很慈祥的阿嬤，誠懇地說。
老了並不可怕，怕的是活得沒有希望、百無聊賴。當病苦到來時，除了擔心受怕，我們還有其他的選擇，不再自哀自憐，讓當下發自內心的笑容驅散陳年的陰霾，平靜面對這堂人生必修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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