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盥洗盆前邊的一面鏡子,我的半身映在裡面。對視著,竟想起相似年紀的荷蘭畫家林布蘭的樣子:額紋、兩條自鼻下左右劃開的深痕,堆起雙頰多的肉,不整齊的鬚髮……在那個時代將流傳開的這些「自畫」,稱作:「林布蘭畫林布蘭」。我這麼癡想的時候,身後彷彿掠過一個黑影,似有聲音傳來:「八點半了。」
是一種生硬的異國腔調。那是三年前家人曾雇來照應我的一個印尼女傭。
「安妮!」第一天來家的時候,我聽到她自報名字,便從遠遠的角落喚了她一聲。她壯實的身材,腰間圍著一件黃底黑圓點、像豹皮那種東西。其實安妮並不很胖,暗色的肌膚,看起來很老實憨厚的樣子。
從此我便歸她照顧了。
不久,安妮便向妻子告說,她剛才為我洗浴的時候,病人一度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這種對男病人的防微杜漸。大約來自她受的訓練。
我很能理解。那時我實在太衰弱,站立著被水沖淋便立不穩。
夜晚還得由安妮持尿壺扶我尿尿。
這一些不避羞恥的面對,爾今想起來還覺愧赧。
在山上的戶外咖啡室。沐著夕陽,家人帶安妮坐著喝飲料。對山景雲影她並不感興趣,只拿著新買的手機左右對準自拍,在斜光中轉動臉龐以找出滿意的角度。
我外出時如不坐輪椅,便由安妮攜扶著上下階梯,以防跌倒。她的臂力很強,腳步小心的配合。
喝著咖啡時,只見安妮把手臂舉高忽左忽右,用手機捉捕自己作出的嫵媚和巧笑。
新購手機的攝影、錄影功能,帶給她許多樂趣,甚至要錄一首我唱的歌,且一再要求重唱,直到她滿意為止。
這就產生一種讓人不舒服的感覺,這種微妙的「主雇易位」,又很難拿捏其尺度。譬如帶安妮在外用餐,她會與我們一起品評餐店的服務──我們既邀請她並坐,似乎便該賦予她一個客人的地位。
安妮獨自在房間時,用手機與遠方故鄉通免費的電話,一如在自家客廳。她在外移工已六年,為此聊解相思。
我和她的房間相鄰,中間一道門,為氣息相通很少關閉。有一回我推開相隔的門時,見安妮匍匐在地,全身罩在一襲褐色袍子裡,那袍發著絲光,她喃喃祝禱。
在袍子底下,她是跪伏或盤坐,看不清楚。那沉穩與莊嚴的形象,嚇我一跳。剎那間,那氛圍出現一種魔力,發生在一門之隔的空間裡……
實際上我們對安妮這部分了解甚少。
最初,介紹所的人建議我們應與她同桌共食。
「你們待她如家人,她也將同樣回報。」這麼說。
可是發現困難,因為宗教理由安妮不食豬肉,且無意參與廚房為家人備餐工作,如此妻子必須另料理供應牛肉、雞鴨肉。我們只好另付膳食代金由她自理。妻子讓出廚房由她優先使用,提供烹調佐料。唯辣椒不足──她吃得太凶。
於是安妮開始在頂樓陽台,自己用陶缽撒種種辣椒。
見她從陽台下來,用布裹藏著一隻鴿子。
「嗨!鴿子可不行帶進房哪,城市鴿子羽毛容易帶菌呀。」
「咕,咕,」鴿子眨動圓眼,一層薄膜似的眼瞼開合,在白布底下探露一個小小的頭。
安妮悻悻然把鴿子從窗口放飛了去。
被發現了,她原是想殺來吃的。鴿撲翅向高處竄去。
不遠的前方橫著一座矮丘,茂盛的林木搖曳著,丘頂正中央豎著一座紅白相間的電塔,那是我日日迎著朝陽曝曬的風景。
我緩緩舉臂呼氣,眼中太陽刺眼光芒,在藍天底下,我彷彿與宇宙合一。
時光在我凝視電塔背後雲朵的緩移中,慢慢消逝,我術後的健康也漸次回復。
始終未見過有鴿子飛來佇停在陽台上。我立在那兒,偶或一瞬間腦中會掠過安妮撲殺鴿子的幻影。
我的需求無需提示,安妮便配合得很好,只不過她面無表情,以致我對她的動作從無心存感激,她把服侍病人當作掃地、擦桌子那樣。
病體的虛弱使我初時常常閉口不言,安妮忍不住要說些什麼,也因為語詞缺乏,讓我們難以理解,如果進一步動問,則引來更複雜難懂的解說。
到後來,安妮斷續告訴我們她家鄉的事情:她以移工六年的積蓄,在家鄉大島上蓋了寬敞的屋子,三個孩子和丈夫一起住了。
──我想像那植滿椰樹中的大屋,四面八方都是蛇。
「小時候,夜晚不敢到屋外的廁所去……」安妮說著印尼鄉下的情形,我凝視她的臉,好像能看到隱在都市生活之前的、安妮屬於原住民族的眼眸和表情,反而帶給我一種陌生的親切。
有時唐突的談起她曾服務過的人家,種種荒謬的情形──她一一看在心裡。譬如:一個老阿伯不時向她悄聲問:嫁給我好嗎?明明他有一個老太婆在那兒。
還有,照顧過的雇主死別也有好幾個,她談的時候,淡然視之的態度,都讓我們聽起來不舒服。
終於安妮的契約期滿,整整十個月。
介紹所的人來辦手續,要安妮把整理好的衣箱全部打開,一樣樣在我們眼前看過,衣物也一一抖開……這對我們來說十分不必要,我們是從不懷疑她偷占東西的。
現在,安妮淡淡敷上素妝告別。提箱之外,推著一只高過腰部的大紙箱,扭擺她壯碩腰臀,使我彷彿又見她初到我家時的印象,只是我了解到的安妮,並不如外表所呈現的憨厚,十個月承她照顧間,我慢慢明白了這件事。
現在,我開始揣想:她將如何在新雇主前面,用拙樸的語詞描述我們的言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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