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百合子說,她不只遇到想共處一生的人,還遇到這輩子絕對不可能愛上的人——其實是重逢。小學同學,結巴的,愛吃甜食的,深度近視胖子。一聽到她的描述,我就猜到那是你……建國丁的故事也是移花接木的。實際的建國丁是個中學老師,平庸而沒有故事。我爸有位朋友,是個退休小學校長,從十五歲時就在收集剪貼凡是名為建國的死者的訃聞。當然,有七八十歲的老先生(「千古」),中壯年意外猝逝的(「英年早逝」、「痛逝英才」),甚至早夭的(那十分稀少)。我認識他時他年過七十,那十六開本帳簿式的剪貼冊已經很厚很嚇人,可能有上千頁。但最可怕的是,他竟然說那是他的作品,題為《建國外史》,是部「小說」。是自有文學以來前所未有的創舉,是一種「最徹底的寫實主義」,獨一無二。他當它已出版,且寫好了自序,序裡有這麼一句話:「平生著作,以此為最」。他還有個特殊嗜好,每個周末都去建國戲院看午夜場。那幾十年,每座小鎮都有家建國戲院,這些年,也都荒廢凋零了。「你說的這個人我應該也認識,但他不叫建國啊。不是叫那個什麼……才嗎?」老劉不知道為什麼拆穿我,住同一個鎮還是有點麻煩。「那家建國戲院很少華人去的,因為靠近馬來甘榜,喜歡放一些馬來鬼片。我也只在那裡看過一部《火雲邪神》,那時小蘭剛去日本。」
接下來就輪到建國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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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劉交給我的匣子裡有一本白色千羽鶴裝幀的筆記本,娟秀有力的字跡:《葫蘆花日誌》。我一字一句反覆讀過,但內容不便告訴老人家。那是本歡愉之書。看來她真的有個情人,讓她度過一段無比歡愉的日子。敘事裡充斥著各種花的名字,桔梗,茉莉,紫陽,朝顏,玫瑰,山茶,百合,菖蒲,唐棉,風信子,月見草,彼岸花。男人身上刺了許多蝌蚪狀的拉丁文字母,她的手指喜歡在他背上滑動,組織字詞以為戲。
匣子裡還有一束繫著紅繩的頭髮。一張陳舊的賀卡,竟然是我多年前寄給她的,只寫了歪歪斜斜的「祝福」二字,署名「阿福」,但我全然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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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建國戊的邀請卡後,我專程跑了一趟台灣。原來他開了家「福爾摩莎共和國」的七層樓複合式商店,一樓是法式餐廳,二樓是各國進口文具,三樓是各種語言的進口書,文學和哲學居多;四樓以上會員制,四樓是各種語言的情色書,大量的春宮圖和浮世繪。五樓是古今中外的情色用品,包括尼姑專用的角先生,西門慶用過的羊圈套等;六樓是古代刑具,包括中世紀天主教的整人用品,中國的枷,開膛手傑克的手術刀,德州電鋸殺人魔的電鋸,一把據說是「中華帝國最後一個劊子手」砍頭時用的刀。七樓是私人俱樂部,他就在七樓接待我。
父親過世後他繼承了不少遺產,想要收集世間一切想收集的東西。
他派了司機到機場接我。「他只說幫我去接一個胖子,還好有給我名字。」
剛重逢他幾乎認不得我了,「瘦到那樣,臉都像沙皮狗了。」「是啊,多出來的皮就算切掉也沒你帥。」我還自嘲說,變瘦之後就不曾被當成劉特佐(註二)在機場被特別留置盤問了。
「多年不見,你不會還是處男吧?」
「哼,我是三個孩子的爸了。你不會還是單身,到處播種製造私生子吧?」我不甘示弱,雖然我媽迄今每個月都還在幫我安排印尼柬埔寨女人相親。
他聳聳肩,不置可否。短裙美少女魚一樣巡遊。雨水沿著落地窗玻璃滑落,像止不住的淚水(原諒我只能用如此老掉牙的比喻)。玻璃窗外萬家燈火迷離。他甚至開玩笑式的吹噓,為了避免被恐怖分子或特種部隊狙殺(像電影裡那樣——他以為他是誰啊),那些玻璃不止是多重強化防彈,還用上法國最新技術時差,從外頭看進來只能看到昨日,反之,從裡頭往外看,看到的是明日。
隨後熱情一如往昔。他更雅痞了,一身名牌,故意露出稀疏的胸毛,有幾分蒼桑感,略顯憔悴,更有渣男的頹廢魅力了。喝酒閒談時,他說他終於收集滿十二星座處女了。女人就是愛說謊,有的對我隱瞞年齡,好幾位都超齡了,明明二十七歲了還騙我說是二十三歲,有兩位竟然還是超過三十歲的老女人,媽的屄;處女也多是假的,幹,演技真的好到可以提名金馬獎;星座也有鬼,操,害我老是在重複的星座上浪費力氣(媽的,老是沾到那些愛記恨的天蠍女)。更衰的是,有幾位抗壓性不足,人生觀灰暗,竟然自殺了。在自由戀愛的年代,戀愛的風險本來就該自己承擔,不能只怪我吧?
他是因為心裡有愧,方有感而發?
最令我吃驚的,是他依然不以為恥的炫耀他異乎尋常的性經驗。那讓他回味無窮的愉悅的,不是他自年輕以來經歷的那些不同年齡的年輕女人,那十二星座,十二生肖,天干地支,二十六字母,三十六星宿,七十二變,百家姓,千家詩。年前,在一場嚴重的精神危機後,為排解憂傷,沿著《在信徒的國度》,從季風滋潤的南方大地,穿過中東的廣袤沙漠;幾乎是沿著《憂鬱的熱帶》走向東方,從法國到巴西,在經歷亞馬遜河嗜尿鯰魚鑽進陰莖的極致考驗後,睪丸又遭到電鰻的重擊,昏迷垂死時背部被刺上來歷不明的古老宇宙圖像;鄉村醫生在為他動手術取出腐爛發臭的鯰魚時幾乎弄壞了他的大玉米穗。難怪他身上有股古龍水也壓制不了的腐敗味。在那多神祇的國度,在那流淌千年的河口,一座古老村莊,一座幽暗山洞般的房間裡,他遇到了意想不到絕色,他們之間不需要言語,只需要動作。他摸到數不盡的線條,好像那是個純粹由線條構成的實體;吸盤那樣吸吮他亟待修復的「好大龜」的應該是一張無與倫比的大嘴,無比柔軟,似乎能說出世間所有的語言。但那歡愉,是任何民族語言都難以形容的。那時他真的覺得「原來神真的存在」他說。醒來時,從石縫迸進來的霧狀的光中,發現躺在他身邊的是個難以形容其老的白髮婦人,像隻深海大章魚。她邊說邊比著手指,那語言不像印度話,似是英語混著法語(這兩種語言他精熟,因此非常敏感),大概是說她至少有兩百五十歲了。
此後,他再也無法對女人產生性慾。
「曾經滄海難為水。」
但他稍早時,珍而重之的向我展示一口木盒子,裡頭一撮撮紅絲帶繫好的鬈曲毛髮,像昆蟲標本那樣,每一撮都有標籤,仔細的註記著名字日期年歲星座。我不敢細看,最怕看到熟人的名字。他以為自己是拉斯普金?
我掏出小雪留下的那金色銀杏葉漆盒,向他展示那本日記,單刀直入的問他:「百合子是你害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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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然看起來十分傷心。
「我知道她在寫著什麼,她都不讓我看。那手稿,不如就讓我收藏?我有個密室專門收藏手稿……那不是我料想得到的結果。更不會是我想要的結果。朝聖之旅結束後,我只不過和她提出分手而已。她太高傲了。」
(同樣的診斷。難道老劉見過他?)
幾年前,他從巴黎到京都參加一個以「無器官身體」為主題的國際研討會,在一間雅致的,專賣法文二手書的小書店「D□ja vu」與她邂逅。他說他們是一見鍾情的,認識沒幾個小時就上床了,彼此都十分盡興。紅酒,美食,珍本書,艱澀的哲學話題,美學,性……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但他沒忘了繼續傷害我。
他說,百合子說,她不只遇到想共處一生的人,還遇到這輩子絕對不可能愛上的人——其實是重逢。小學同學,結巴的,愛吃甜食的,深度近視胖子。一聽到她的描述,我就猜到那是你。我沒跟她說我和你是舊識,也不想讓她知道,雖然她見到你滿開心的,但我表示沒興趣認識那麼平凡的人。
七樓的俱樂部竟然有個私人溫泉池,他邀我共浴(還說「我好想念你那無與倫比的小傢伙」),但我婉拒了,因此我只是在池邊忍著潮濕和水氣聽他獨白,他左右臂膀的拉丁字母P和Q,恰是我心中疑問的縮寫:porquai?
那次晤談後,我知道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了。只差沒問他,那千歲深海大嘴巴老太婆是什麼星座的?
我最後問他的問題竟然是:
「她她她有沒沒有告訴你,她她她也有一個名字叫建建建建國嗎?」(下)
●註二:劉特佐事,見Tom Wright&Bradley Hope的《鯨吞億萬》。
●註三:法語,音同「博瓜」,意為: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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