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個沒有她的家,又從電腦聽見廣告結束後的節目口號,彷彿回到童年的午後。我自然地跟念:「百戰百勝,耶!」卻不敢太大聲,現在家裡甜蜜得擁擠,絲毫聲響都可能驚動熟睡的妻兒。這局該她輸了,最後第一百戰,沒奪下百勝,只有九十九勝……
以前小時候,電視仍是我們假日最盡責的眼睛,一直睜著,歡笑悲情,綜藝戲劇,不同時刻都能捕撈新鮮的情感,永遠都這麼明亮與濕潤。
《百戰百勝》是在周日中午十二點多播放,那是最能和母親對話的時刻。周日通常是她放假的日子,即使需要加班,也會帶午餐回來,趁休息時間一起吃飯,一邊看電視。此時她尚未耗盡體力,情緒被食物和節目壓得平穩柔順,她偶爾張開一向緊抿的唇,評論參與遊戲的人,甚至大笑出聲。
我也戰戰兢兢地跳進她眼前的競賽,像節目裡的一個關卡,吊掛在繩索上迴旋擺盪,希望準確降落在水池中央的高台。我有天跟她要完下周要交的補習費,站立原地,用力吞下淤塞喉頭的口水,再調快語速:「可不可以給我零用錢,我想和同學去看電影。」
記得《百戰百勝》很多關卡都需要和魔王、天使或主持人對抗,那些公司機關、大學系所、親朋好友組成的隊伍,套上不同顏色的百戰百勝T恤,一個個被推上只在電視上看過,卻從未親身體驗過的嚴苛關卡,通常沒幾秒就被熟門熟路的關主猛烈擊飛,從不同的大型器材花式落水。
我和母親也在那時展開大規模的對抗。我們拉扯繩索;用巨大的狼牙軟棒互相推擠;面對面監控彼此的腳步,一同跑在平衡板上。我們被丟進那個一定要有人落水才會結束的遊戲,必須纏鬥廝殺,不能協調,沒有和平。
節目仍在繼續,她不笑了,眼神膠著在螢幕上,等不到任何回答,連細微震動的喉音都沒有,她想勒緊所有通道,努力嚥下的錢才不會嘔失。
我走到廚房,看桌上沒幾盤菜,都沒盛滿,是昨晚沒吃完的剩菜,冰過一夜再炒,像滿布瘀青與瘢痕的死屍,色調昏沉,脫水萎皺,聞起來有隱約的酸味。我提不起任何胃口,問她:「這快壞掉了,我不想吃,我去外面買,可以給我錢嗎?」
她把吃完的碗拿到洗碗槽,碗筷碰撞出□啷的脆響,冷冷地說:「我吃過了,沒壞,你不想吃就餓肚子吧。」
我生氣地去陽台拿要換穿出門的衣服,心想既然說了,只得拿好不容易積存的錢去買些新鮮的東西吃,走過陽台,衣襬陸續掃亂我的頭髮,帶著沉悶的濕氣,像穿過一朵朵烏雲。找到我最愛穿的白色T恤,卻已被母親洗成淡粉紅色,我回頭看那件鮮紅的長裙,剛剛才拂過肩膀,會不會已留下鮮豔的血痕。
我明知不可能,還是用拳頭揪著衣服找她,讓她看那彷彿被掌摑,全身泛紅的慘狀,如果它有表情,會像我這樣羞憤:「我買的衣服,被妳弄成這樣!」
「誰叫你和紅色衣服一起洗?」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可以給我錢重買嗎?」
她眼神像跳電的燈瞬間亮暗,看了時鐘,自言自語:「哎唷,快遲到了。」穿好外套,抓住提袋和門邊的鑰匙,就出門了。
一點多,《百戰百勝》還沒結束。若她沒出門,到此時也被眼皮眨碎的疲憊掩埋,沉沉臥在沙發上。節目正來到最精采的關卡,電視一直跳出彈簧般的俏皮配樂,煙火般此起彼落的落水聲,主持人搭襯的感嘆詞。我坐下來,繼續看,接上節目激揚的情緒,等待最後揭曉究竟是哪一隊勝利?
節目不在中途公告各隊積分,只在每個關卡結束報告此局比分。那些到最後一關積分墊底,明知必輸的隊伍,觀眾通常不會知道。每一個挑戰者看起來依然鬥志滿滿,其實某些人心底的舞台燈已經徹底切滅了吧?我找不出那些臨敗者,仔細看,只看到我在電視上專注的照影。
我必須體諒,不能吵嚷使性子,像個孩子一手掃翻棋局,因為她說過很多次,她只有一個工作,只是一個女人。
我只能選一個魔王,沒有另一些比較弱,像是穿著清涼的百戰天使、劉的華之類的對手。沒有爸爸,只有慓悍氣長的母親。她親自生產對手,建立規則,知己知彼,不用像節目裡認真訪問,她熟悉我裡裡外外,每一個反應。
她根本不把我當對手,我就是遊戲本身,她獨玩,獨自奪冠。節目裡的魔王和主持人遊戲玩久了,了解趣味外殼底下有如精密機械運作的機制:怎樣收放拔河繩,如何在平衡板或滾輪上跑動。她也知道該怎樣縱躍我,我布滿怎樣的孔隙。
挑戰者認真地遊戲,即使明知易輸,仍極力取勝,像戴著針尖的安全帽,想跳過體力和魔王的極限,戳破更多氣球。我當時也是如此,一心朝勝利急奔,想得到歡呼,等那一條未被衝破的終點繩圍成我的冠軍腰帶。
家是所有勝負的核心賽場。即使到學校,大家口裡反覆嚼咬的還是家裡的事:爸媽帶他們去哪?一起在家做了什麼?一起去吃了哪家餐廳?老師星期一上學時常會問,甚至預先請我們在假日做圖畫日記,不同的家庭氣球紛紛被吹飽,吞去課堂的空間,我被滑膩的摩擦聲推擠,臉歪嘴斜,吹不出自己家的形狀。
下課時同學們常常聊起假日的電視節目。母親怎樣都不給錢的周日之後,同學跑來我桌前問:「你有看昨天的《百戰百勝》嗎?」
「有,好好笑。徐乃麟真的好厲害,而且他又幫美女過關了。」
同學立刻轉了話題:「你假日要和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嗎?」
「不行,我媽媽說月考快到了,叫我在家看書。」我看見同學露出失望的表情。
我只好再次強調:「不可以啦,我媽說會陪我讀書,我不能亂跑。」
同學失望的表情從嘴角拉得更低,說:「跟我媽一樣討厭,常來開門偷看。那我們就自己去囉?」
我怕被留在無光的洞裡,趕緊說:「我媽說如果我考好,她會帶我去看。」
同學快轉身離開,我再說:「到時候我再問媽媽可不可以帶你一起來。」
他點點頭。好不容易,我越過障礙物,攀上淌滿泡沫水的斜坡,若再多出力,就會脫力跌墜,主持人在遠方說話,我聽不到聲音。我假日不出去玩,沒買新奇的零食,有時連對話都沒有。一個人在家,原來就是在遊戲中失重下滑的過程,終究有個缺憾的音效,在底部等我敲響。
每次新學年開始都得填個人資料表,始終沒更新父母的婚姻狀態,爸爸的住址、工作、聯絡電話洗舊成虛假的謊言,每年走到講台交給老師,我總覺得身後有千萬隻眼睛質疑地瞪著我,或用奇怪的角度偷窺我資料表上的內容。
《百戰百勝》有個遊戲,叫作「魔王迷宮」,有幾個魔王藏在蜂巢狀的迷宮裡,每個方格都有四扇門可以推開,邊界只有一扇門是安全出口,其他都是落水。身在其中,每道門牆極為相似,像深陷鏡中世界,空間複製增長。
我以為我推開門就有路,門後永遠有下一扇門,即使魔王逼近,也能閃躲替換,找到安全躲藏的空間。卻不知我早已被逼入絕境,推開門就要掉入泥水。觀眾從高處的全知鏡頭看得一清二楚,滿心期待我失足濕身。
「你為什麼都沒有說過你爸爸啊。」
「你爸爸在做什麼的?」
同學們終於目睹,我的墜落變成接近停格的慢動作,每個細節放大,微小的破綻變成無底洞,被延長的頹敗,像抽成絲線的口香糖,真正的斷裂尚未到來,我被困在遊戲中。
每次我揣測的勝隊,最後都輸了,僅得到一些廠商贈送的低廉業配商品,在鏡頭前尷尬地燦笑鼓掌。
長大以後,精采的大型遊戲節目消失殆盡,即使有,對抗都微不足道——踩氣球,老鷹抓小雞,吹藏在麵粉裡的乒乓球。電視過時了,觀眾大量流失,預算雪崩。不再有《百戰百勝》那樣慘烈的輸,用全身的水滴將人向下拽,貼出最赤裸的身形。頂多有飢餓懲罰,贏家享用甜點大餐,輸家在鏡頭前乾瞪眼,擠出垂涎三尺,誰知道有沒有趁攝影機關掉時齊湊上桌。
觀眾都跑去手機裡了,手機裡有更激烈的勝負,電玩手遊、各種影視app裡有各國高預算的戶外遊戲節目。或在社群網站上放閃,將生活美肌柔焦,旁人再識讀不出真相。
結婚成家之後,不常聊起上一代,大多聊親手闢建的此代,伴侶、小孩和工作。甚至只要po臉書或IG就好,只要在網路上現身,大家都披上同款濾鏡,完好無缺,全是人生勝利組。
我和妻子展開新的對抗,隱祕又微小的——菜不合口味、衣服洗完仍有臭味,垃圾太久沒倒,荒廢的家事。勝負並不絕對,輪替各有。孩子出生之後,對抗擴大一些,有更多的情緒沾濡到混濁的泥水,逼出彼此真正的實力,發現我們必須同隊,才能攢存更多勝點。
母親依然熟練地活在她的遊戲裡,高高在上的魔王,我按月孝親,將失敗轉匯成一列刷印的數值。隨著時間流逝,當年《百戰百勝》的魔王在新聞裡陸續現身,因為好賭或被朋友詐騙,以前百萬百萬入帳的酬勞全流光了,卸下披風,只是徒然瞪著錢來來去去的俗人。觀眾鏡頭外懷舊,魔王鏡頭裡守舊,想重回富貴金光的照拂。舞台終究沒了,齜牙咧嘴也只是尋常的呵欠。
我點開存在youtube的《百戰百勝》影片,想要探知以前為什麼這麼愛看戶外遊戲的節目,現在轉到類似的《綜藝大集合》、《綜藝玩很大》,卻毫無興趣。
一個人在深夜看,記憶模糊的粒子慢慢聚合,除了驗證了頻繁落水、大型器具的印象之外,還想起一些早就遺忘的部分:訪問原來只是蜻蜓點水,讓挑戰者簡單介紹自己,或展示自己帶來的東西。快速問答裡插入隨機拾起的幽默,有時卻只是握住一顆粗礪扎手的小石子。挑戰者們表情認真,年輕的臉飽滿有力,想要讓可能再也遇不到的鏡頭記下他們最英勇的身姿。主持人原來時時刻刻在畫面外給予評論與指示,周圍的隊友加油聲格外清晰,沒有被巨大的場地稀釋,應有直接收音,再壓入音軌,這些聲音讓整段節目燃起熊熊的鬥志。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已經超過節目裡挑戰者的年紀,他們卻依然在高高的滾輪上快步靈動,像半空中撲翅的粉蝶,被生態攝影留下絕美的一瞬。當年的我在母親離開之後,沒立刻切掉電視,堅持看完節目,原來就是想要被包圍在鼓舞的聲浪裡,每次在廣告回來之後,我總跟著旋轉的藝術字體呼喊「百戰百勝,耶!」越用力,彷彿勝利就真的被我用力喊進手裡。
我久未回家探望,卻時常想起母親,她還沒退休,有時還是在假日加班,年紀大了,一定更常在電視前睡著,電視持續播送,鬧嚷嚷的,像個聒噪的探病親屬。她一個人熟睡,沒人叫她起床,也沒關係,她不再需要趕著替人張羅生活的模樣。
我在這個沒有她的家,又從電腦聽見廣告結束後的節目口號,彷彿回到童年的午後。我自然地跟念:「百戰百勝,耶!」卻不敢太大聲,現在家裡甜蜜得擁擠,絲毫聲響都可能驚動熟睡的妻兒。這局該她輸了,最後第一百戰,沒奪下百勝,只有九十九勝。
我終於勝利,三十年來不同時期的我,此刻的我是唯一存活下來,站立在高台上,沒有被推溺到水裡的。夢寐以求,百戰一勝,多麼孤單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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