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是終點,起點,也是中途。就像不同的辦公室,同一道海岸,不同卻又相同的浪,不同季節的相同校園,相同或不同的自己……所有人事物終將彼此收斂、萎縮、消散,回到自然與我無關的狀態……
暑假當中,花東縱谷夏季毒辣豔陽下的東華大學,校園悄然無人。然而若問起曾就學於此的學子,或許會得到這並非特例的回答,東華校區大得誇張,無論一年之中的哪個時段,總讓人有著置身無人之地的錯覺。但你知道,並不是字面意義上的杳無人煙,即便是酷暑時分,仍有行政人員、研究生徒、教員與觀光客,點狀散落,緩速移動,比夜晚的星圖更加疏離——彼此無關,與你無關,與我無關。
成年前立下必定要遠離故鄉、遠離花蓮,一去不返的階段目標失敗,離開兩所無力完成學業的北部大學,輾轉結束不知該如何定義的前青春期。回到當年小家庭周末出遊,權充景點用以擲飛盤、遛狗、閒晃的故鄉大學——那隻狗名喚「多多」,馬爾濟斯,最終走失,此後家中不再豢養家寵。反倒是我,夾著一條虛擬的尾巴,溜回了這裡。待上六年,文青習氣盡除,幾乎不再寫詩,在圖書館裡薦購只有我會借閱的外文摔角年鑑、書籍,大量觀看摔角以尋求字句及美學,從零開始作為小說技藝的學徒,從生活僅存的興趣裡搾出一本小說集換取學位。而此刻我已失去學生身分,不再擁有借閱的權利。
以為人生就此穩固,不,該說是相對穩定,迴力鏢般飛回原處。清楚記得在這裡經歷的複數失戀,緩速離開青春期,我卻還在這裡,賃居在校外不遠,偶爾「北上」前往15公里外花蓮市區的老家探望父母,仍有一間房間屬於我,但我並不在那裡,就像記憶。畢業後進入縣府服替代役,民政處兵役科,竟是祖父在戰役後隨黨國來台,褪下軍服轉入公職的退休單位,組織調整前的民政局兵役課。而父親則在退休後短暫成為政務官,辦公室位在距離我服役處室甚遠的另一遙遠角落。這也許正是成年前想要逃開家鄉的某種主因:想去一個與我無關的地方。但當時過度年輕的浪漫,以為逃離是主動切斷關聯的利刃,實則即使毫無作為,所有人事物終將彼此收斂、萎縮、消散,回到自然與我無關的狀態。
服役僅止一年,老派一說是我父祖三人在縣府年資最短的,與我在家族中的重要程度相符。但過不了多久,本縣縣長因案解職,中央派任代理縣長。而我這時剛接觸廣義的政治工作,機緣巧合下回到縣府,辦公桌就在縣長室裡,比父祖都要更接近權力核心。雖然是僅有一百餘日的短期任務,我卻成為家族裡唯一二進二出縣府的成員,父親始終難以理解我和他們政治光譜的差異,但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則迴力鏢般的譬喻。
以為生活將要相對穩定,不,再次修正,是相對穩定的錯覺。以為人生最後的一次戀愛,有記憶迄今最長的一段關係,結束了。失去貓、失去摯友、失去戀人,失去相對穩定的錯覺,三重交擊之下,想起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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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海邊,花蓮港擴港工程遠在我出生以前就已完竣,從礫灘上望去,遠方堤岸上的紅色燈塔形狀酷似傳說裡的「白燈塔」(解說告示牌上也直言這一點),是父親一輩人的重要記憶,不是隨便一座白燈塔,就是那一座「白燈塔」,但那也只能是存在記憶中的了。曾從父親的物品裡找出一幅裱框的白燈塔照片,就安放在老家屬於我的房間裡,並不隨著移動遷徙,但我不時想起。並且為此在年少時寫過許多詩句,儲放在曾擁有的部落格服務上,今年初部落格結束營運,始終掛記要另覓一處,搬移重建,卻還沒找到動力。
幾周前為兒時好友送行,他將赴美國工作定居,現在站在北濱公園的我,甚至不打算碰觸海浪,自忖是觀光客的行徑,遙望太平洋的另外一端,那裡就是好友即將安身立命的國境,這種花蓮與美國遙想的思緒,花蓮高中的大學長詩人楊牧早已用更深刻的詩句寫過了。而我只是嘆氣,並不美麗,也不浪漫,僅是三十一歲男子對於人數甚少的好友遠行離去而倍感孤獨的無謂心境。現實中過度窄小的交友圈,在花蓮也應屬特例,一切都好的時候,並不特別困擾,但一切都不好的時候,只令人無言可語。
在花蓮出生的我,更像是活在網路上,活在遊戲主機裡,活在帳號之後,難以想起自己也是11歲那年才初識網路為何物,比起擁抱花蓮,更自在於擁抱自己的宅性與宅氣,在對於自我認同的想像裡,深刻認同肥宅是圓滿的人生樣貌。我暴肥過,而且仍舊很宅,好像只要這樣,那麼就算肉身居於花蓮,也可以視為與我不太有關的事,接近無關。
離開縣府的短期任務後,打算暫作休息,好好咀嚼一下如此特殊的職場經歷,即使我這一代人頻繁換工作的經驗不在少數,但要如同代理縣政般由少數人進駐縣府,面對絕大多數不可能友善相待的工作環境與同僚,跨過選舉之後更有近一個月的看守時期,也該是絕無僅有的職場故事了吧。正當準備享受無業生活,感情的風暴已初見端倪,幾個月後,去縣府之前的原單位出缺,於是我又開始了新的工作,回到舊的辦公室,不同的座位罷了,距離甚短的一次回力鏢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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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我有時會聽到他人喚起「多多」的名字,隨著時間過去看到馬爾濟斯已經不再晃起心裡的漣漪。年少時苦惱自身的菜市場名,追求只屬自己的獨特性,但網路時代以降,倒逐漸視此為父母賜下的保護色,且撞名並不真的苦惱,遠比不上網路服務上帳號被他人註冊走的憤慨,反而給了一種隱藏在多種職業、苦樂紛陳的搜尋結果中,低調度日的安全感。就只說四千六百多平方公里的花蓮縣境內,絕對有不只一位林育德,更遑論讀音相同的複數人們了,只是,我有時候會想,他們也有迴力鏢般的人生經驗嗎?還是他們只是還在飛行,或者,還沒開始飛行?他們也感到安穩嗎?是不是也曾走在同樣的地點,感到哀傷或是更多類似或相反的情緒。我們都在這裡,但終究是與我無關的事。
更多年後,我勢必會想起,曾在一段美好的戀情裡,與戀人共同撿回,個性孤僻卻自帶喜感的三花母貓,以及那段作為貓奴的時光。希望她仍是一隻很chill的貓,不需要再流浪,在屋簷下挨餓等雨停,往後的貓生能夠越輕鬆越好,越輕快越好,像用台語的輕鬆(khin-sang)為她起的名字,越鬆越好,她的名字是「桑桑」,她一定會過得很好的。
「多多」,「桑桑」,牠們終將離開我的生命軌跡,不一定是迴力鏢,可能是一架紙飛機,有時候是由我們擲出,有時則是被我們拾起,或如同人類為貓狗尋找下一任飼主的暫時中途。花蓮是終點,起點,也是中途。就像不同的辦公室,同一道海岸,不同卻又相同的浪,不同季節的相同校園,相同或不同的自己……所有人事物終將彼此收斂、萎縮、消散,回到自然與我無關的狀態。
我僅能試圖以文字描繪移動的軌跡,抓捕尚與我有關的現今,試著不去追問其中的意義。
一枚與我無關的迴力鏢,Made in Huali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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